宋诗婷
作为新文化运动最重要的学生代表,傅斯年后来一生致力于学术体系的研究和建设。而这一切都始于1917年的那场思想震动以及辉煌一时的《新潮》杂志。
1935年,傅斯年(左)前往河南安阳视察殷墟第11次发掘情况,梁思永(左三)和法国汉学家伯希和(左二)同在现场
初入北大
1916年夏天,傅斯年读完了三年北大预科班的课程,正式进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就读。
这个选择在大家的意料之外。傅斯年预科阶段成绩优秀,所有人文学科都排名第一,但数学和英文也极为突出。若具备了这样的成绩,多数人会选择更时髦的科学或法学科。傅斯年偏不走寻常路,不仅自己选了国文科,还凭他过人的口才和煽动力,劝服了另外几个同学,和他一起选了国文科。
对于傅斯年来说,这个选择其实是心仪已久的。他出生在山东聊城一个典型的书香世家。七世祖父傅以渐曾是清朝第一位状元,官至武英殿大学士、兵部尚书。傅以渐之后,傅氏家族就成了典型的官宦世家,代代以读圣贤书、参加科举考试为志向。因家学深厚,傅家人成了科举考试里的常胜军,清朝年间,中举人、进士、为庠生、太学生的傅氏子孙不下百人。
传至傅斯年祖父傅笠泉一代,傅家大宅已日渐凋敝,但家学依然薪火相传。因为父亲傅晓麓英年早逝,傅斯年的教育几乎是在祖父的严格规划下进行的。他6岁开始接受古典教育,虽然10岁时转去新式学堂读书,但祖父一直担心科举制会卷土重来,不肯放松对傅斯年的国学教育。他日夜苦读,再加上记忆力惊人,10岁时就几乎读完了“十三经”,中国古典文化在童年阶段就融入了他的血液。
傅斯年正式进入北大那年,正是保守主义运动的高潮期。袁世凯登基做了皇帝,不久后去世。张勋等人扬言复辟清朝,激怒了一大批受过新派教育的北大同学,学校里一度浮躁混乱。
但这一现象在大半年后就发生了历史性转折。1917年1月,蔡元培入主北大,成为新任校长。他坚持大学是研究学术的地方,主张兼容并包,教师自由授课,学生自由讨论。整顿学风的同时,蔡元培也请来了陈独秀、胡适、刘半农等教师,延聘了辜鸿铭等人,新学、旧学都不排斥。
这样宽松的校园氛围让傅斯年如鱼得水。初入北大时他住在西斋4号宿舍,同屋的有后来的史学大师顾颉刚、研究辞章的秋君武和对佛经情有独钟的周亚烈。私底下,他与顾颉刚、罗家伦、毛子水、徐彥之等人关系密切,经常在一起高谈阔论。
1.1950年傅斯年在台大图书馆前欢迎美国参议员诺兰来访(山东聊城傅斯年陈列馆藏)
2.民国时期,傅斯年与周恩来在延安
3.《新潮》第一卷第五号,1919年北京大学出版
4.傅斯年与夫人在寓所前合影(山东聊城傅斯年陈列馆藏)
5.位于北京五四大街29号的北大红楼是一座不平凡的历史建筑,1918年落成,是五四运动的重要活动地点之一,李大钊、毛泽东都曾在这里工作过
除了上课,傅斯年把大多数时间都贡献给了图书馆。即便在人才济济的北大校园里,他的国学功底也是无人能及的,这让他在入校之初就受到了中文系师生的关注。同班同学伍淑曾在《忆孟真》中回忆:“我认识孟真,是在民国五年下半年,在北大上课的第一天。大约在一个上午,上什么历史,一位长胡子的教员来了,分到三张讲义,仿佛都是四个字一句。上课半小时,黑板上写满了讲义校勘记,感觉到乏味,于是开始注意班上的同学。发现第二排当中一位大胖子有点特别,因为教员的眼睛,老是注意他的身上。退了课,这位胖子同一位像阿拉伯马一样的同学在课堂的角落谈起天来了,围起一班同学来听,议论风生,夹杂些笑声。我就很欣赏他的风度,到他台子上一看,放了几本《检论》,上面有了红色的批点,却没有仔细去看他,下了课,回到宿舍,才打听到他就是山东傅斯年。”
当时的北大中文系,传统国学章太炎学派势力强大,章太炎系的教师刘师培、黄侃等人一早就相中了傅斯年,黄侃视他为最得意的门生,希望这位天资过人的年轻人有朝一日继承章学衣钵,把传统国学发扬光大。
同学中的领袖
与温和的室友江南才子顾颉刚相比,山东人傅斯年性格外放,是个锋芒毕露的人物。在当年读预科时,他就是学校里各种活动的积极分子,小小年纪就发起成立了“文学会”,还创办过一本名为《劝学》的杂志。他从来不是温文尔雅的知识分子,喜好口舌之辩。预科时还参加了“雄辩会”,口才和思辨能力令对手叹服。
他向来喜欢挑战权威,这脾气秉性和蔡元培主持的北大很是相称。同乡、同学聂湘溪曾回忆傅斯年的张扬个性:“在北大读书时(傅斯年)是全校闻名的高才生,得到校长蔡元培的器重和全校师生的赞扬。其间,据我了解他很少上课,成天泡在图书馆里,博览群书。当时有些教授就怕上他的课,往往在课堂上,他提出来的问题,老师答不来。使教师更难为情的是,他会当面指责教师讲错了,并有根据地说:这个问题某某书是怎么讲的,某某先生是怎么说的,我认为该怎样理解。经常把老师弄得张口结舌,下不了台。”
这样一位学问好、口才好,又争强好胜的年轻人很快就成了北大学生中的领袖和权威,他本人虽张扬,但治学严谨,刻苦起来也是那些死读书的同学比不过的。因此,大家在学问上有拿不准或需要出头的事,常常找傅斯年定夺。
傅斯年的同学好友罗家伦在《元气淋漓的傅孟真》中回忆:“就在当时的北大,有一位朱蓬仙教授,也是太炎弟子,可是所教的《文心雕龙》却非所长,在教室里不免出了好些错误,可是要举发这些错误,学生的笔记终究难以为凭。恰好有一位姓张的同学借到那部朱教授的讲义全稿,交给孟真,孟真一夜看完,摘出三十几条错误,由全班签名上书校长蔡先生,请求补救,书中附列这错误的三十几条。蔡先生自己对于这问题是内行,看了自然明白,可是他不信这是由学生们自己发觉的,并且似乎要预防教授们互相攻诘之风,于是突然召见签名的全班学生。那时候,同学们也慌了,害怕蔡先生要考,又怕孟真一人担负这个责任,未免太重,于是大家在见蔡先生之前,每人分任几条,预备好了,方才进去。果然蔡先生当面口试起来了,分担的人回答得头头是道。考完之后,蔡先生一声不响,学生们也一声不响,一鞠躬鱼贯退出。到了适当的时候,这门功课重新调整了。”
1917年夏天,胡适应蔡元培之邀,到北大任教。那年,他只有26岁,却是北大教师中第一个博士(1927年,胡适才真正拿到博士学位)。胡适在北大主讲中国哲学史。他的教学方法和传统的哲学史讲授方式很有出入,传统讲法从三皇五帝讲起,胡适不同,他绕过唐虞夏商,直接从周宣王讲起,且尝试用西方社会科学研究方法研究中国古典哲学。
当年的北大学生大多有扎实的传统文化功底,并不好糊弄。对于这位洋派青年教师,大家很不服气。同学们私下对胡适意见很大,但忌惮于他的背景和摸不透的研究方法,大家只是讨论,并不敢公开反对。
顾颉刚选修了胡适这门课。他一直佩服傅斯年的见识和学识,相信他的判断,因此,他怂恿傅斯年去听听胡适的课,也好帮大家评估一下,这个老师是不是真该被赶下台。傅斯年也好奇这位只比自己年长五岁的新教员,跟着室友去旁听了几次。他越听越觉得其中有门道:“这个人书虽然读得不多,但他走的这一条路是对的,你们不能闹。”经傅斯年鉴定后,同学们放过了胡适,再不提弹劾老师的事,都乖乖去上课了。很多年后胡适才知道,自己能在北大站稳脚跟,学生傅斯年功不可没。
傅斯年与胡适的缘分就是从这时开始的。在胡适任教北大之前,英文水平很好的傅斯年已经开始阅读大量英文书籍、报刊,了解新信息和新思想。但因为师从章太炎一派,又国学思想深入骨髓,他对西学只是学习和研究,并未真正用于实践,也不曾带来决定性的思想震动。但胡适的课和他们之间亦师亦友的交往却彻底改变了傅斯年,让他走上了后来的学术改造之路。
《新潮》杂志
在《我是怎样编写〈古史辨〉的》一书中,顾颉刚曾回忆由他促成的傅斯年与胡适的历史性见面:“傅斯年本是‘中国文学系的学生,黄侃教授的高足,而黄侃则是北大里有力的守旧派,一向为了《新青年》派提倡白话文而引起他的痛骂的。料想不到我竟把傅斯年引进了胡适的路子上去,后来竟办起《新潮》来,成为《新青年》的得力助手。”
在胡适的影响下,傅斯年开始认真阅读当时由陈独秀主持的《新青年》杂志。不仅读,他还投了稿。
他写给《新青年》的第一篇文章发表在1918年1月15日出刊的杂志上,题为《文学革新申义》。这篇文章是为响应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而做的。“处女作”之后,傅斯年一发不可收拾,又接连在《新青年》上发表了《文言合一草议》《中国学术思想之基本误谬》《白话文与心理的改革》《中国文艺界之病根》等文章。
当年,《新青年》是有全国影响力的刊物,作为一个学生,傅斯年能在老师们办的刊物上连续发表文章,这本就是惊世骇俗的,再加上他的文章观点新颖,思想犀利,备受读者好评,他在北大师生中的影响力就更大了,连校长蔡元培都对这位公认的才子很是印象深刻。
以傅斯年的性格,他当然不甘心在老师们的地盘寄居。他希望有属于自己的阵地,属于学生们的阵地,与老师遥相呼应。他把这想法与平日一起学习、玩乐的好友分享,得到了热烈响应。很快,毛子水、罗家伦、顾颉刚、俞平伯等人就承诺入伙。
傅斯年执行力极强。他先找到胡适和陈独秀,逐条陈述办刊宗旨,希望得到老师们的声援和实际帮助。胡适向来支持傅斯年,陈独秀起初不太上心,甚至略有偏见,怕傅斯年是要拆《新青年》的台。但经胡适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陈独秀也开始支持傅斯年了。
傅斯年又斗胆去找校长蔡元培。没想到,蔡元培不仅精神上支持,物质上也做出了承诺:每月从北京大学的经费中拨款2000元作为办刊经费。时任兼职图书馆馆长的李大钊也用行动支持,他从图书馆腾出了一个房间,作为傅斯年和创刊成员的办公室。李辛白帮他们解决了印刷和发行等事宜,而好先生胡适将无偿担任这本新刊物的顾问。
1918年10月13日,新潮社召开了第一次预备会。这次会议最大的意义是确定了刊物的名字《新潮》。刊名是罗家伦起的,英文译名是“TheRenaissance”,文艺复兴的意思。
1918年12月3日,《北京大学日刊》刊登了《新潮》杂志社启示,公布了新潮社21名成员名单和组织章程,并宣告新潮社正式成立。
1919年的第一天,《新潮》雜志第一卷第一号正式面世。在刊首的《新潮发刊旨趣书》中,傅斯年阐述了杂志宗旨:“一则以吾校真精神喻于国人,二则为将来之真学者鼓动兴趣。”
《旨趣书》中也明确了《新潮》杂志致力于传播和研究的问题:“同人等以为国人所宜最先知者有四事:第一,今日世界文化至于若何阶级?第二,现代思潮本何趣向而行?第三,中国情况去现代思潮辽阔之度何?第四,以何方术纳中国于思潮之轨?”
除了亲自撰写《旨趣书》,高产的傅斯年还在首期《新潮》杂志上发表了《人生问题发端》《万恶之源》《社会革命——俄国式的革命》等共计六篇文章,涉及文学、思想、政治变革等不同方面,足见他当时的知识面之广。
《新潮》一炮打响,首期杂志发行量就在1.3万份左右,此后两年,杂志的印刷数量基本维持在1.5万份左右。
很长一段时间里,《新潮》的风头甚至盖过了《新青年》。和老师们相比,学生的文章语言更浅显,但探讨的问题更学术。老师们喜欢提出问题,学生们更愿意分析和解决问题,这种新的文章范式在当时很具先锋性,直接助长了学术改革在学生群体中的普及。
傅斯年早期的思想几乎都体现在《新潮》杂志的文章和编辑工作中,五四运动之后,傅斯年和多数新潮社骨干成员都选择出国留学深造,有志于以更扎实的中西学造诣改造中国。
后记
傅斯年(1896~1950)在1919年远渡英国,开始了他为期七年的留学生活。留学阶段,傅斯年博览群书,广泛涉猎文、理多个学科,虽未取得任何学位,却对整个西方教育体系和学科设置了解很多。1926年,傅斯年带着建立新学术界的雄心回国,组织建立了“历史语言研究所”。“史语所”是当时最先进的科研机构,网罗了一大批傅斯年一代最优秀的科研人才,建立了科学、高效的学术体系。“史语所”在考古、历史研究等领域的很多研究成果都是世界级的。
抗日战争时期,傅斯年曾撰写大量文章为中国发声。抗战结束后,他短暂出任北京大学代理校长,开展了一场驱逐“伪北大教职人员”的肃清运动,在文化界引起轰动,褒贬不一。
傅斯年一生不曾入政界做官,但也并非只关注学术,士大夫的心态和处事风格一直影响着他。1949年,他随国民党退居台湾,任台湾大学校长,组织建立了台湾大学的现代学术体系。“史语所”也同期迁到台湾,继续在傅斯年的主持下进行科学研究。1950年末,傅斯年被高强度的工作和日益严重的高血压症击倒。12月20日,他突发脑溢血,倒在了会议大厅,经抢救无效,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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