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星云
法国诗人让·科克托在1946年拍过一部超现实主义风格的黑白片《美女与野兽》。该片的实验和前卫,使它和好莱坞电影是如此的不同,法国人至今认为:“科克托版的《美女与野兽》,才是我看过的最好的版本。”
诗人的黑暗大厅
其实《美女与野兽》本来就是一部古老的法国童话故事。最早的版本是公元2世纪开始流传的,后来在16世纪中期的意大利民间传说中出现过,如今的主要故事情节则是在1757年由作家勒普兰斯·德·博蒙夫人(LeprincedeBeaumont)的笔下确认。她的原著篇幅非常短,但节奏紧张,情节翻转。最早的改编出现在1771年,用于路易十六订婚仪式上的歌剧演出,随后还被改编成钢琴四手联弹曲、管弦乐曲、戏剧、电影和动画片。
让·科克托(JeanCocteau)作为一个大诗人和社会名流,本来和童话故事相去甚远。20世纪的法国文化界璀璨纷呈,而科克托算得上最耀眼人物之一。他涉足几乎所有的现代艺术领域,从诗歌到小说,从电影到戏剧,从芭蕾剧评到陶艺绘画……创作在科克托眼里没有边界。法国文学家格拉克(JulienGracq)曾说,直到72岁,科克托都没写出过一部成熟的作品,意思是科克托没有经历过生命的苦难,总显得奢美而脱离现实。
但科克托虽然痴迷于镜子的游戏,也并非自恋之至。在他决定将《美女与野兽》的童话故事改编拍成电影时,正逢欧洲刚刚结束“二战”,法国从德国的占领中解脱。整个“二战”期间,科克托也经历了众多变故。因为他支持犹太人,法国右翼作家和“法奸”们搞了一场打倒科克托的运动。科克托为了获得庇护,一度与德国知识分子中那些拥有权力的人走得很近,他因此在巴黎解放初期险些被视作“法奸”,幸亏诗人阿拉贡和艾吕雅为他开脱,帮他躲过“被整肃”的危险。
就是在这一时期,科克托无意中在儿童读物丛书中翻到了这个童话故事。“我想,是《美女与野兽》的故事在我的童年里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以至于我不知不觉地改变了它,为它增添内容,梦想着把它变成一出戏,一部电影。”科克托后来回忆道。他刻意躲进另一个世界,仿佛是为了忘却刚刚结束的战争磨难。他说:“这个童话的前提是孩子的那一份信念和诚心。要相信故事的起源,相信采摘一朵玫瑰会令一个家庭卷入奇遇,一个人可以变成野兽,又变回人的样子。这些谜总会激起成年人的异议,他们往往带着疑问与嘲笑,急于提前下结论。”
继1930年拍摄了那部时长53分钟的影片《诗人之血》后,這是科克托第一次拍摄有标准故事情节的电影长片。科克托一心想在电影中再现19世纪插图画家居斯塔夫·多雷(GustaveDoré)的黑暗童话风格。他决心用画面来表达童话故事大胆幼稚的语言,同时,还要通过演员的表演、对白、服饰、布景,以最真实的情境来描绘童话。科克托谨遵现实主义,甚至使用很多纪录片的方法完成了拍摄,他后来将这种风格称为“虚构世界完美的现实主义”。
以如今这个充满数码特效后期制作的年代标准,科克托的《美女与野兽》还停留在电影手工制作时期。他没有使用人工搭建城堡,而是在卢瓦尔河(Loire)沿岸的都兰(Touraine)和桑利斯(Senlis)找到两座真正的城堡,“一切都在该有的地方”。城堡主人就像童话故事中贝儿的父亲一样,拴马的铁链条就像传说中怪兽的模样,凶恶的姐姐的房间窗台有着理想的拍摄角度,“那种丝丝入扣的吻合感简直穿透墙壁”。
科克托希望尽量用自然光拍摄,于是,剧组每天的主要工作之一就是等乌云散去,等风停。天空中飞过的飞机总是影响录音效果,在拉雷城堡(ChateaudeRaray)的拍摄遭遇长时间雨季,法国战后的乡村电力供应短缺……种种原因导致拍摄进度极其缓慢。
野兽城堡的黑暗大厅则是重中之重。科克托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因此将这段戏安排在电影拍摄末期,留下了质量最好的阿格法胶片。在拍摄当天,制片公司请了很多记者和观众到现场参观,给这一幕赋予了更多仪式感。在最终的电影版本中,科克托完美地营造出了神秘感:无意间摘了属于野兽花园的玫瑰而误入野兽城堡的贝儿父亲,踏入黑暗大厅。烛火燃烧,挂钟在响,墙上所有人形雕塑都注视着贝儿父亲,随着他脚步的前进,雕塑的头部和眼睛也跟随转动。弥漫着烟雾的黑暗大厅中央,一张桌子已经摆好了,放着居斯塔夫·多雷风格的盘子、水壶和酒杯,而桌上握着蜡烛的人形手臂烛台是那么真实。
而在实际拍摄过程中,这些石雕都由年轻的女孩饰演,她们跪在布景板后,肩膀嵌在类似盔甲般的道具之间,只伸出可以活动的头部,用抹了发蜡和石膏的头发顶着缦布,忍受弧灯光的灼烤。现场效果非常出色,以至于科克托担心摄像机能否拍摄出“这种强烈的感觉,这种神奇的真实感”。科克托形容:“这些脑袋活着,看着,忍受着烟雾,转动着,跟随着看不到他们的演员的表演,这仿佛就像我们习惯性地以为周边的物体都是固定的,但其实它们都是活的。”
另一种结局
有别于勒普兰斯·德·博蒙夫人的原著与后来的迪士尼版本,科克托版本的结局并不是一个标准意义的快乐结局。
科克托为这个童话故事安插进了一个新角色——一直爱慕贝儿的同乡青年阿弗南。阿弗南是贝儿哥哥卢多维克的好朋友,两人终日混在村子里游手好闲。阿弗南喜欢贝儿,向她求婚,被贝儿拒绝。而当贝儿偷偷只身前往野兽城堡,再返乡看望生病的父亲时,阿弗南看到衣着华丽的美貌贝儿,心生醋意,他嫉妒野兽,又害怕野兽。在贝儿贪婪的姐姐们的怂恿下,他与卢多维克一同前往城堡,想要杀死野兽,夺取他的财宝。
故事接近结尾,阿弗南和卢多维克来到野兽城堡旁存放财宝的“戴安娜楼”。在楼顶,屋里一尊古希腊罗马神话中的狩猎女神戴安娜的雕像动了起来,她举弓射中了破窗而入的阿弗南的后背。垂死前,扭曲的阿弗南在财宝堆中逐渐变成了野兽的脸,双手长出了野兽的毛发。
而就在这一刻,河边伤重的野兽在贝儿爱的目光下变形,变成了一个迷人的王子,他向她致意并解释这因爱而解开的魔咒。但这个迷人的王子竟酷似阿弗南,这种相似令贝儿疑惑不安,她好像有点怀念那头好心的野兽,也有点怀疑这个不曾期待的“另一个阿弗南”。
最终,贝儿接受了这个“崭新的阿弗南”,两人一同飞向一个王国,在那里,她将成为王后。“在这个童话里,丑陋的并不丑,用歌德的话来说就是:真相和现实自相矛盾。”科克托后来说到他的理解。
科克托邀请让·马雷(JeanMarais)一人饰演了阿弗南、野兽以及野兽最后变成的王子这三个角色。马雷是科克托的终身挚友,通过《美女与野兽》也达到了他演员生涯的顶峰。在1937年筹备话剧《俄狄浦斯王》(Oediperoi)时,科克托见到马雷,他年纪比科克托小一半多,金发碧眼、轮廓清晰、身体健壮,科克托立刻被迷住了。尽管剧组只建议给马雷一个不需要对白的合唱队员角色,科克托却坚持让马雷扮演主角俄狄浦斯。由此,两人开始了漫长的合作,不仅包括戏剧和电影的创作,也包括诗歌、绘画和文章。科克托将这个出生在外省瑟堡的小镇青年领进艺术世界,一心要将他从一个二流演员培养成巴黎戏剧舞台上迷人的偶像。科克托为马雷量身定做了话剧《可怕的父母》,让他从动作演员转型扮演一个焦虑而迷茫的男子。随后科克托编剧、马雷主演的电影《永恒的回归》(L’EternelRetour)上映,改变了公众的偏见,他们成了法国歷史上第一对公开身份的同性艺术情侣。
马雷很清楚,英俊的面容和性感的身材其实是他最大的阻碍,他渴望在科克托的帮助下隐藏自己的外形优势,于是有了《美女与野兽》这部电影。为了达到真实效果,拍摄前马雷都披着长毛,然后在皮肤上粘贴橡胶制作的野兽妆,每次都需要4到5个小时完成化妆。《美女与野兽》成了他们两人合作的最高水平。马雷化身阿弗南与野兽,而科克托则用马雷和野兽影射自己。
在拍摄过程中,科克托的脸和手受到皮肤病毒的侵蚀。随着拍摄推进,他不仅日渐担忧焦虑,而且身体饱受摧残。科克托好像意识到,自己和马雷一同成为电影中的野兽。“我不正是命该如此吗?我的脸在败坏、肿起、开裂,满是伤痕,我的手流血流脓,我用膏药包扎这些伤口。而我同时也让人在马雷的脸和手上贴满了让他极其痛苦的野兽硬壳。”马雷在表演中所承受的,既是科克托在现实中所遭遇的,也是野兽在故事中所应该面对的。由此,他回归到了童话的主题:野兽经受躯体的折磨,是为了诞生美丽与高雅。
《美女与野兽》1946年上映后获得了巨大的成功。科克托也在1955年成为法兰西学院院士,1960年获得“巴黎诗歌王子”的荣誉称号。他在自编自导自演的最后一部电影《俄耳甫斯的遗嘱》(LeTestamentd’Orphée)上映三年后,于1963年去世。而马雷,虽然在《美女与野兽》后与科克托分手,但依然参与他的创作,并在科克托身后始终捍卫他的作品,重演他的戏剧,直到1998年去世。通过这种方式,马雷使自己也活成了传奇。
(参考资料:《美女与野兽电影日记》,让·科克托著;《关于电影》,让·科克托著;《让·科克托》,詹姆斯·威廉姆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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