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说起女人,我的心都碎成八瓣了。
小时候我这人特别调皮捣蛋,基本属于我们这一层娃娃的头儿,尤其是带着那时候还没有疯的马三宝。夏天钻进地里偷西瓜,秋天进院子上树偷苹果,冬天在山坡里点火烧荒坡,春天偷鸡蛋在村后的窑洞里烧着吃。反正一年四季没有闲着,三天两头招来村里人踩着我家门槛数落我。我妈在厨房里气得像筛子一样抖着,我躲在水缸里不敢出来。我爸那时候早去世了,我妈根本管不住我,她提着擀面杖来打我,我从水缸里跳出来,一溜风跑了。她追,我跑,她不追,我就停下来,嬉皮笑脸,呕得我妈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诅咒我爸怎么弄出来了一个这样的儿子,还自己早早死掉避消闲去了,留下她一个人受罪。
有一年,我偷偷溜进村干部家的西瓜地,一边抱着一个敲烂的西瓜啃,一边把挡我路的西瓜当皮球一脚踢爆一个。正当我作孽时,村干部马谦虚提着镰刀从地埂边翻上来,咒骂着朝我追了过来,眼珠血红,杀气腾腾。我一看形势不妙,扔掉西瓜,撒腿就跑,我真怕他追上我,一镰刀把我的脑袋疙瘩削了,要不把我的鸡鸡剜了。我拼命地跑,跑得天旋地转,头昏眼花,村干部马谦虚依旧提着镰刀追,追得尘土飞扬,鸡飞狗跳。我顺着大路跑,我抄着小路跑,我沿着河流跑,我朝着树林跑,我跑出了这一辈子最快的速度,我不知道跑了有多久。我钻进了一大片洋槐林里,在我实在跑不动瘫倒在地上时,马谦虚早已不见了。我在林子里呆了整整一天,中午天下起了大雨,我躲在一颗槐树下,不敢出林子,我怕马谦虚蹲在林边上守株待兔,直接把我抓住剥了皮。他可是村里的恶人,前些年和他七十岁的爸吵架,直接照头一掀把,差点把老汉的命要了。村里人不怕他的掰指头数没几个。
直到天黑透了,我又冷又饿又害怕,才溜出了林子,回了家。那晚回去之后,我就病了,软的像一团泥,眼睛冒圈,脑袋如裂,额头发烫,虚汗直流。睡了两天,吃了几颗感冒药,依旧昏昏沉沉,不见好转。我妈只好请来了马大娃的爷,也就是村里惟一的大夫。他盘腿坐在炕上,等我妈做了一碗荷包蛋,他稳稳当当吃完,又熬了一罐茶之后,才不温不火地把把我的脉,摸摸我的额头。最后打开药箱子,取出一盒青霉素,用开水烫了烫针管,直接给我打了一针。我摸着疼得要命的屁股,呜呜哭着,听见他说,这一针打了,睡一觉,保准好,明天一早就又活蹦乱跳到处害人了。我妈陪着笑脸给他背着药箱子,把他送走了。
那一针戳到了我的骨头上,从此以后,我不但没有活蹦乱跳起来,还从此跛了一条腿。
那时候不兴什么赔偿,打跛了就跛了,也很正常。谁打针不会出个三长两短,再说能请动马大娃的爷看病,就已经很有面子了,一般人请他他还不去呢。再说,他毕竟是只剩一把骨头的老头了,我们能怎么办,何况,我们孤儿寡母又能怎么办。
这事,最后就不了了之了。我从此踏入了残疾人的行列,由一个生龙活虎的少年变成了走路一拐一拉的跛子。从那以后,我的胆子突然变小了,也不喜欢说话了,害怕在有光线的地方呆,更不想四处走动偷东西了。为此,我还隐隐听见村里人为我的跛腿拍手称快,说马大娃爷为民除害,做的好。但我不想理那些闲言碎语了,我躲在厢房里,蜷缩在昏暗的阴影里,变成了一只老鼠。
等我长到二十出头。我妈开始为我张罗婚事了。因为我们家道穷,我是跛子,没有姑娘看上我嫁给我。说了近十门亲事,当她们一进门,看见我们家塌房烂院心就凉了半截,再看到我阴森森从厢房里拖着一条腿出来,直接就心死了。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三天以后,当做提亲礼的两瓶罐头也被送了回来。如此下去,我这一辈打光棍的命看来是定了。其实我不急,那时候,有没有女人,对我来说根本没有任何意思,但我妈害怕我们家三代单传从我这一辈断了香火,就是她一辈子说不清的悔恨了。
然而,两年以后事情出现了转机。我突然出现了一个姐姐。她的出现,让我终结了打光棍的命运。在村子里马媒婆的撺掇下,我们实行了农村最常见的两换亲。我姐姐嫁给翻过山李家窑的瞎了一只眼的李狗蛋,李狗蛋的妹妹李彩菊嫁给我这个跛子。在乡下,这样的婚事是两全其美,皆大欢喜,最主要的是改变了两个即将混入光棍队伍的小伙的命运。当然这对两个姑娘来说显得很不公。试想她们一个健全人,找了一个残废,心里怎么能暖和。但现实就是如此,现实就是要逼迫着人委曲求全。找个残疾人过一辈子是小事,但娶不下一个女人当媳妇传宗接代,可是天大的事。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那个姐姐,是我出生前我妈生下来养不活送了人的,这几年才把母女关系认上。虽然幼年被遗弃,成年又被当做换亲的人质,但我的姐姐深明大义,从未说一句闲话。我至今都为姐姐的这份深情所感动,我觉得这一辈子最亏欠的人就是她,等我贴小广告挣点钱了一定回去看望她,听说她今年前半年生孩子时劳累过度流产了,我都没去看望她,我觉得我这人真是薄情寡义,猪狗不如。如果不要她,我这一辈子连个女人碰都没碰过,更别说从女人身上尝到甜头了。
在我结婚后的第二年,我妈就去世了。我妈的去世让我们家陷入了巨大的困境。她活着时,家里的五亩薄地还有人作务,鸡鸭猪驴还有人喂养,最基本的一天两顿饭还有人做。可她一走,我拖着一条跛腿,地没法种了,赶着驴耕地,驴走得快,我干脆跟不上驴,一早上只能耕一耱宽。其次,那些饿死鬼转世的猪啊鸡啊,没人喂养了,不是被贼偷,就是饿的钻进厢房吃粮食。而我的媳妇,李狗蛋的妹妹李彩菊,她不闻不问睡在炕上,懒得几乎快要死掉了,懒得只差给她喂饭吃了,懒得用我初中文化程度的水平根本没法形容了。刚开始懒还可以,有我妈在,她一手操劳,把饭做好,端到眼前,好言好语伺候着吃。我妈一来脾气好,二来害怕她不跟我了。可我妈走了,李彩菊依旧等着人伺候她,要我做饭,要我填炕,要我喂猪,还动不动骂我跛子,穷鬼命,给她一盒擦脸油也买不起,骂我是村子里最窝囊的男人,最没本事的男人,还不及马三宝。我说我是跛子,你哥是独眼龙,猪笑老鸹哇,一般黑。她突然一甩手,一碗清汤寡水的浆水面直接砸到我头上,我捡掉头发里的面条,拾起没有摔碎的碗。我不想跟她一般见识,我也懒得理她。我回到了厢房,像一只老鼠一样窝进了被子里。听她在隔壁破口大骂,你个怂包,屁事都干不了,我真是受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