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我记事起, 这一带的街道就是一米见方的石板铺成, 因此我们小时候管在街面瞎逛叫: 数街道石。 时日久了便变得凹凸不平———被挑担或不挑担的行人踩过, 板车、自行车、摩托车、三轮车压过, 尽管少有小汽车从这经过, 底下的泥土还是承受不了, 石板碎裂得七零八落, 偶有完好也一角下沉另一角跷得老高。我要求摩托车夫开慢一点, 姐今儿穿裙子, 搭着一边儿屁股歪在他后座, 一手搂住这“粗人”粗如水桶的腰部, 还是生怕被颠落。可恶的家伙偏开得快, 还专挑坑坑洼洼的走, 我怎不知他的意图? 还不是指望我的胸部同他后背多作几回碰撞, 他好“顺其自然” 吃吃豆腐, 臭男人的心思我最清楚! 他的希望落空了。他不知本姑娘有个外号叫“飞机场”, 还有个外号叫“太平公主”。
过了哑巴的剃头店, 在挂着“李心姨儿科” 招牌的皂角树底我喊他停下。付过车费, 我让他早早去死, 再颠下去非把老娘颠吐了, 得倒赔我早餐吃的油条豆浆哩。还有一小段路我宁愿自己走过去: 豆腐店从早到晚流出淡淡酸味的压豆腐水, 行人只得挑干的石砖落脚, 跳来跳去, 仿佛玩跳房子; 再过去一连三间打铁铺, 是“打铁街” 的特色店———也是全县仅存的,谁还要老法打造的农具或厨具, 他们一天到晚“叮当叮当” 敲打着什么? 糯米龟店,木模印出的古老米食有两种颜色———朱红和纯白以筷子蘸胭脂水点一点红的; “苏小庵狗皮膏铺”; 香烛佛像店; 箍桶店, 箍桶师躲在角落拼装一只木脚桶, 暗淡的光线他瞧得见? 糊纸店元宵节也扎几盏莲花灯卖卖, 主营却是扎花圈和烧给死人的“阴宅”, 他们挣最多还是“死人钱”, 这不, 店前挂着一个牌子: 出租白长衫, 代办殡仪南音弦乐、 西洋乐———挣点介绍费;肉铺; 鱼仔脯店; 代客宰鸡鸭; 珍珠奶茶店; 话费代缴点……一家家走过去, 就到我家的破巷口。
这里的巷子从来没有下水道, 只用水泥将路面做成中间凸起两边低洼正好排水,无论晴天落雨都又湿又滑, 扑鼻一股臭水味儿。我撩起裙子下摆, 边走边防着脏水溅起, 倘若外面来的穿着高跟鞋没准要摔跤! 我家门敞开着, 从门外能瞧见拆迁办的干部们又来做苏天才———我那位 “专门损人毫不利已” 的上访户父亲的思想工作。据说, 这是来第十九趟了。这些人当中有我爸的老战友高更伯, 他也是拆迁干部。他们正就我们家房子进行“辩论”。早年在部队他俩亦曾无数次辩论过, 不过那时的论战基本上就“人生” “理想” 之类空洞的主题展开, 不似如今摆在面前、涉及到的切身利益。
苏天才捧着一摞烂报纸, 把它摊到干部们面前, 说: “你们看, 你们看, 这上面说太平天国一位将军来到咱们这一带……” 他所要说的干部们很清楚, 这篇豆腐块文字他们已阅览多遍, 一个叫“古街文化勾沉” 的栏目, 有位学者写道: 当年, 太平军被打散, 一支溃部逃窜到本县,突然不见了。据传说, 却是驻扎下来, 化装成平民在县城南门外一带开打铁铺, 代客打锄头、镰刀、犁耙、菜刀、饭铲子,趁机也打造兵器和甲胄, 以期东山再起。可是, 最终还是泯为寻常百姓。“打铁街”一百多年来叮叮当当抡锤敲铁的人们全是军士的后代。
我们家祖上的房子特别大, 典型的“五开间、双垂亭、双护厝、倒向带后界”闽南风格的大厝, 有门屋、天井、厢房、正房、后房、丁字廊、上下两厅, 分给亲堂叔伯家的已翻修成现代小洋楼, 唯有我们家还保留原样, 从残留中能看到: 出砖入石的外墙、精细雕刻的窗棂、鼓形的柱础, 还有墙裙的青草石, 无不昭示着这是早时大户人家的住所。
呵, 将军府!
从前这一带确也流传太平军的传说,据说我爷爷给我起名叫“苏太平” 就是这层意思。所以不应怪那学者凭空捏造, 他兴许根据民间传说整理, 也是说说而已,并非正式的考证, 只算文化八卦罢了。
“将军府属于文化遗产! 政府不拨款来修整, 还想拆? 没门!” 苏天才有个特点,凡事自己认定就当真, 仿佛他就是考古专家, 说是将军府就是将军府, 故而三不五时总要上访一番。
他又从那堆烂东西里翻出几篇文章,将每一篇的标题逐字读过去, 一字一顿的,就像背书的小学生, 无非什么地方重修宰相府, 什么地方提督衙门被纳入文物保护,还有些是名妓的坟茔、诗人题过诗句的江楼、高僧住锡过的破庙, 一一被挖掘出来,重修之后列入相应级别的文物古迹保护。较为夸张的是某处将一小说主角原型的“故居” 也拿来炒作, 还弄得像模像样。
苏天才手指在“豆腐块” 上戳个不停。自从以上访为“毕生事业”, 他养成读报的习惯, 没事总去废品收购站买几斤旧报纸,每日读上二三两, 以这类过时的“相关报道” 来当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