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啊, 是女的。” 他说。
“呵呵, 女网友哦。” 假如我再问以往不也同女性网友交往, 那么我这个姐姐就当得太没水平了, “漂亮吧?”
“嗯, 诗歌也写得相当好。她在公司上班, 性情很好, 优优雅雅的那种。” 这大男孩第一回谈恋爱, 描述起他的恋人就婉约得好比女孩子。他接着告诉我他俩是在诗歌论坛相识的, 因此恋人的品位自不同于以往在游戏论坛或黑客论坛上所见者, 交往伊始亦只做诗歌交流, 慢慢地就相爱了———女的比他大, 离过婚有个女儿, 但不影响他对她的爱慕。他愿意把她女儿当作自己女儿, 他会给那母女一个家, 说这话的那一刻他登时变得成熟了。
他说, 他俩已经结过婚。说完哈哈大笑, “阿姐, 你吓一跳吧? 是在网上结的那种啊。” 原来他指的是网络上流行的虚拟结婚, 有些网站可以提供平台让你办结婚证、拍婚纱照、布置虚拟的婚房, 举办婚礼, 买菜、做饭、视频聊天等等, 过世上的夫妻所该过的日子。他说的就是那种,可见已发展到如胶似漆的地步。我要他把女的照片给我看看, 那大男孩因为羞涩吧,推说文件打不开, 下次再给阿姐看。后来却拿出一首诗歌给我看, 说: “她写的。” 我看了下, 果然写得好, 好得就像是在哪读过的经典名篇呢, 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其中有一节:
当洪水淹没了人世
世界末日再次降临
爱情呵, 好比诗歌里的一个隐喻
指引我们乘上柏木舟
安然远去, 远去
“她说过段时间要来咱们家看看。” 苏醒说, “姐, 你说可以吗?”
“虚拟的爱情能发展成为现实的婚姻是好事, 当然可以啊!” 我这么一说, 那大男孩脸上登时露出笑容, 但马上又忧心忡忡的。我清楚他的担心, 我说, “我去和爸说, 他自然会改变一切的。”
苏天才乘着酒兴到屋外演示投石机给他战友看, 就像拥有庞大军事实力的国家把导弹来演示。这种以原始机械原理制作的杀人机器可将二十斤重的石块抛出四五十米, 中人头颅脑浆都要迸出。
我走上前说: “爸, 弟弟的女网友要来我们家。”
“就是网上交的女朋友。” 我担心他听不懂又加了一句, 强调“女朋友” 三个字。
“女朋友? 苏醒有女朋友了……” 苏天才愕愕的, 好比课堂上打瞌睡的学生被猛然喝醒。
我说: “是的, 他有女朋友了。女朋友要上咱们家里来看看。”
高更伯说: “好事啊! 苏醒有女朋友了。” 我对他笑了笑, 他也对我笑了笑。我父亲———资深上访户苏天才, 现今自封太平天国大将军府司令官, 他很奇怪地背着双手在约莫四片一平方米乘以一平方米地砖面积的空间里踱来踱去转着圈圈。
郑木支抓着一大把烤狗肉串来让我们尝尝。这个人忙乎一晚上, 脸上又是汗水又是木炭灰, 擦成个大花脸。他递给苏天才的时候, 苏天才迟疑地不敢接, 问:“这个人是谁?”
郑木支殷勤地说: “烤狗肉。伯父您吃一串。” 说罢撸着胳膊把脸上的汗胡乱擦了又擦。
“他是谁啊?” 苏天才接过狗肉串, 又狐疑地问我。
“我男朋友, 小郑。” 我对我爸说。郑木支憨态可掬直发傻笑, 又将脸上的灰擦来擦去, 让苏天才一心想细看未来女婿长什么样都不能。我手中正好有一张餐巾纸, 便替他擦了擦, 就势俯在他耳朵旁说: “就这么定了。” 见他还在发愣我便掏出两百块钱使唤他到超市驮几箱啤酒,再多买些下酒的花生米和牛肉干来, 今晚的篝火晚会有可能狂欢到天亮。我拍了拍他屁股, 说: “去吧。”
“苏醒有女朋友, 你也有男朋友了?”
苏天才好比刚从梦中初醒又跌落另一梦境,“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呢?”
“新纪元即将开始!” 我说。
那勤劳的乡下人将啤酒扛上来后, 乡下人、干部、钉子户、站街女、女流氓们,又喊出那羞怯的网虫和后妈, 我们大碗喝酒, 大块吃肉, 都忘了那是几月几日。若干年后乡下人郑木支回忆说: “怪死了,怪死了, 那个晚上真是不可思议。”
我和苏天才喝得最醉, 躺倒篝火旁爬也爬不起, 还喊“红娘军” 姑娘们用破门板将我和苏司令抬到房顶, 我俩继续喝!“爽吧? 这酒喝得怎么样。” 我问苏天才, 并以手中的酒瓶碰了碰他的瓶子, 敬请他老人家再痛饮一瓶, 苏天才不答话,只默默地吹瓶。
干了那最后一瓶, 我父女俩躺倒在房顶。天凉如水, 仰观夜空, 那夜空缀满星斗, 拱形的天幕如同一顶玻璃罩子罩下来,愈往深处望愈觉得它是深不见底的。躺在这一带唯一的房顶上, 四面空旷无物, 东方虚空、南西北方连四维上下也好似是虚空的, 只有房顶将我们高高托起, 仿佛还在冉冉上升, 要升到那深不见顶的夜空里。
苏天才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你们都要成家了, 新纪元的确要开始了。”
我觉得冉冉上升的房顶在旋转, 不断移形换位, 让人莫辨自己所处的方位。最后, 静止在这一刻的时间里。
假如有外星人能从他们的星球望过来,将看到空旷地带唯一的、高高耸立的房顶上, 一老一少躺着的情形: 苏天才头枕一段旧木头, 摊手伸腿躺成一个“天” 字; 而我也是摊手伸腿, 两腿之间搁着个啤酒瓶, 躺成一个“太” 字。那个醉真是天地同醉啊,很可能是我一生中喝得最醉的一次, 也是记忆中陪苏天才喝酒喝得大醉的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