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下的银杏(9)

时间:2022-04-04 03:00:29 

夜雾下的银杏- 一个故事,一种人生;一段文章,一种生活;看世间百态,品人情冷暖,每一个故事、每一篇文章,都诠释活着的价值和不同的人生。

想着她即将又要大起来的肚皮,大家恍然大悟:生财有道啊,她又接了替人生孩子的活儿吗?

刘立红其实也在犹豫,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要把这个“不小心”安静地保存下来。经历过那次“借腹生子”,她突然觉得每一个留存在她身体里的生命都必须尊重,都必须让TA来到世上。

生命啊,不再只是一个指标,他们是多么鲜活的肉体,在她的子宫里充满期待地成长,慢慢地蠕动和发育,从一粒小小的花生仁,长成了一个在她眼前晃悠的活泼可爱的孩子。

她渴望再有一次这样的体验,真真切切再做一次母亲的感觉,真实的有血缘关系的母亲。她要看着TA成长,决不错过TA的每一次变化,TA的第一次翻身,第一次独立坐起,第一次竭尽全力地爬行,第一次对着她大胆地吐出“妈妈”……她太想有这些感觉了,第一个儿子出生时,她忽略了他的许多细节,甚至都想不起他是如何拱在她的怀里,第一次叫“妈妈”时的那个美丽的节点。她训练过他的手指抓握能力吗?她知道他什么时候懂得倾听?她记得他最爱和她做什么互动游戏?

那个时段,她太累了,也太年轻,凭空多出来一条小生命,她有时候甚至会觉得是累赘,是负担。她再也没办法睡一次安稳觉,再也没办法穿上体面的熨烫得笔挺的裙装,甚至为了能轻松地抱着他,她舍弃了连登山旅游都没放弃过的高跟鞋……她在刚做母亲时,负累感完全超越了幸福感。一家人挤在小房里,搭建在一侧的行军床上睡着来自乡下的婆婆,每天在房里身体挨身体。三四个小时不到就喂奶一次,婆婆在车间外抱着嗷嗷待哺的小儿子可怜地等着她,木木地盯着她奶水滋出来的乳房。这一切的一切,让她没有一丁点初为人母的喜悦,有的只是尴尬和巨大的不耐烦。

然而,自从诞下那对双生子后,她突然开了窍,觉出自己做母亲的某种欠缺——她没有给自己的儿子做过胎教,没有给肚皮里的他讲过故事,念过英语,诵过《三字经》,听过莫扎特,她觉得对儿子有一种深深的抱愧。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一天天地延误流产。厂子里的、工会的、妇联的、街道的,还有丈夫厂子里的、丈夫工会的、丈夫妇联的人一拨一拨赶过来,从苦口婆心地做她的思想工作,到越来越不耐烦地责怪,以至后来做出毋庸置疑的堕胎命令。丈夫也劝她,现在大家都觉得我是眼中钉肉中刺,你就别给我添麻烦了。她静静地听着丈夫的埋怨,摸索着自己的肚皮。那个她没办法知道性别的孩子发育良好,已经开始踢弹她的肚皮。她会心地笑了,放下手中正做着的饭菜,跑到床边,对着夕阳最后的一点余光,小声地回应着那个调皮的胎儿:“嗨,你好啊!”

她是被强行拉到医院的,强行做了流产和刮宫手术。这次的疼痛让她撕心裂肺,她哇哇地乱叫,痛哭流涕,仿佛世界末日。

有一度,人家说她有点精神病的症状,在单位里画着图纸,思绪就散开了,任人大声唤她,也不能把她拉到现实的世界里来。因为超生事件,她和丈夫在单位里都没法抬头。直到孩子上小学的时候,两家工厂因为挡不住时代的大潮,曾经引以为傲的铁饭碗说没就没了。在全员下岗之前,他们两口子还各自在企业的最基层挣扎。

离开企业后,听说她做过小摊生意,后来和丈夫一起开过夜市,在老宿舍区门口卖宵夜。开始是臭干子,后来是烧田螺和炒虾球。她勉力地蹲在小吃摊前,艰难地收拾着张牙舞爪的活虾,纤细的手指被龙虾粗壮的螯钳弄得鲜血淋漓,白净的脸皮也被劣质的油火熏得灰头土脸……

刘立红和她丈夫几乎是做一行赔一行,他们在时代的潮流里败下阵来,无力下海畅游。

我那次见她,正赶上她在小学同学开的医药连锁店打工,虽然薪水不高,但因为当时国家医药刚刚放开,每年的奖金待遇不错。哦,她那个小学同学,就是原来四车间的团支部书记,她曾经很小瞧的那位留级生。他在企业倒闭前就办了离职手续,跟着亲戚做药品买卖,从亲戚当职的药厂拿货,据说汉口有他的五家门店。

这以后十多年,我再也没有见过刘立红,也没听人说起过她的任何消息。前年底大家一个接一个地通过微信联系上,全班大概百分之八十的同学团聚过一次,连我们白发苍苍的班主任都赶来了。大家彼此拥抱,勾肩搭背不分男女地搂着,说起中学时的事情,好像一幕一幕地又重现起来。没有人提过她,我们的班长,曾经在初一和初二两个学年里无人能破的辉煌。当天的聚会还是一如既往地由副班长主持,没有半点违和,大家并不在意那个缺席的班长。副班长像当年一样装模作样地运用自己的权力,开玩笑地要罚这对喝交杯,罚那对唱情歌,原来被压在底下郁郁不敢言声的同学放肆地笑骂,多少龃龉杯酒中,多少嫌隙歌声里。

有个同学带来了初中留念手册,纸张已然发黄,稚嫩的笔迹却清晰可辨。上面签着各自的大名,有些比较特立独行,龙飞凤舞地写着英文名字,还有些留的是“号”——我们笑怪白发苍苍的班主任,因为当时他特别崇尚八大山人,还给我们讲过朱耷的许多轶事,大家就学着这位明末清初的皇嗣画家,装模作样地也给自己立“号”。同学在问,这个是谁,那个又是谁。有人搭腔,大家群嘲一番,多数人没接话,可能自己都不记得了,甚至不太确定哪个是自己的笔迹。

晓鹤。这个是谁?

黑色墨水写下的一丝不苟的名字,和一众纯蓝或者蓝黑墨水的笔迹大相径庭。没人接话,也没人再追问。大家只关心到场的人:你现在在哪里?哦,这么大的事业了。哈哈,都混上副局了,明儿我到你那里去一下,你得帮我办件事情!哦,竟然是交通大隊的,哪个区的?天哪,这么巧,我的车子才被你们扣下。你这个坏蛋,我明天马上去提车,你可别拦我……

是刘立红,晓鹤就是刘立红。我记得她当时说,她喜欢刘晓庆,那么上进,那么努力,终至成功。她也喜欢白鹤,纯洁的羽毛,出污泥而不染的咄咄傲人的身段。她这辈子,就希望成为这样的人或物——努力,上进,绝不向世俗低头,生命的价值正是在奋斗中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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