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距离县城有一段距离,但这些年县城像个巨噬细胞,不断吞噬土地,哧溜一声,一块土地被它吞噬了,哧溜一声,又一块土地被它吞噬了。先是朝东哧溜,东边哧溜完了,又掉转头朝西边哧溜,眨眼就哧溜到了西郊的大门口。皮卡车驶出街道,西郊就一览无遗了。阳春三月,西郊本该花红柳绿,这会儿却像个战场,有的房子拆除了,留下一地瓦砾。有的正在拆除,敲击旧梁烂檩的声音哐当哐当响。哗啦一声,一堵墙被推倒了,烟尘四起。一条狗发出末日来临时的狂吠。马九爷让我将车泊在一栋老宅前,跟随他去拿工具。锄头镰刀撬棍,水桶木盆,一把黑布伞,供奉死者的禅香纸钱,杂七杂八一大堆。幸好有车,不然这一大堆东西真够折腾的了。马九爷却说,不用车了。让我扛着锄头撬棍跟着他。
西郊的地形大体都是平坦的,可平坦中间耸立着许多小土包。小土包的形状大同小异,高的高不了多少,低的也低不到哪里去。它们是当地人安葬死者的理想之地。也有把坟葬在田地中央的,那是极少数。走过七拐八弯的田间小道,抵近了东边的一座小土包。小土包上不少地方被挖得坑坑洼洼,裸露着新土。那是有主坟迁走时留下的痕迹。小土包上还散落着许多更小的土包,被乱草荆棘掩蔽着,那是无主坟。西郊人管它们叫野坟。野坟的年代多数久远,找不到后人,无人清敬,就成了孤魂野鬼。也有别的原因,比如流浪的花子死了,找不到他的亲人,就在当地随便挖个坑草草掩埋了。迁走野坟这种事是个肥缺,本来落不到马九爷头上,早早就让花木瓜承包了。新成立的大洋洲开发区管委会有个什么副主任是花木瓜的亲戚,才把这工程给了他。一座野坟两百元的工资,需要的金坛由管委会统一购买。如此简单的事儿,花木瓜心想雇两个人,一天就能挖它个几十座。后来事情有了变故,花木瓜还没开始动作,管委会传出话来一定要让马九爷捡坟,否则不结算迁坟的工资。花木瓜被弄糊涂了,问副主任亲戚,副主任亲戚回复说管委会怎么说你怎么办,请谁不是请,又不少了你的工资。花木瓜碰了软钉子,猜想马九爷上头有更高级别的亲戚,管着副主任,不敢多问,怕煮熟的鸭子飞了。
我陪同马九爷在小土包前守候了老半天,仍不见花木瓜的人影,另外雇请的一个人也没看到。这花木瓜,又不知花到哪儿去了。马九爷嘟噜说。也不吩咐我该干什么,自个儿拿了镰刀,去清除野坟上的荆棘杂草。我扬起锄头,自作主张朝一个小土包锄了下去。哎哎哎!现在还不能动手。马九爷闻出动静后慌忙阻止我。我被他的神情吓住了,以为触犯了什么禁忌,收住锄头退到了一边。
马九爷把一座野坟的杂草都清理了,才见花木瓜拎着两只金坛气喘吁吁赶来。他的身后跟了一个人,半老头,拿锄头当扁担,挑了几只金坛。花木瓜肥肚肉胖的,身体圆圆滚滚,的确像只大木瓜。九爷,我可是寻遍了整个县城,把您的手机打烂了,您都不接电话。花木瓜讨好说。我没带手机。马九爷放下镰刀说。您早说个地点呀。花木瓜委屈地说。我哪知道赵先生安排在哪里。马九爷皱了皱眉头说,开始吧。花木瓜同我一样性急,拿起锄头就要刨坟。花木瓜,慢着!慢着!马九爷像喝住我一样喝住了花木瓜,要你急时你不急,不能急时偏急得像个猴。转头对那个半老头说,破马褂,烦你动一下步,把香纸拿过来。被叫做破马褂的半老头拿了香纸,递到了马九爷手上。九爷,还搞得这么复杂啊?花木瓜心疼钱,耽搁半天就得多付半天的工资。马九爷却不理会这些,摸出打火机点燃了纸钱,又就着纸钱的火光点燃了禅香,对着小土包弯腰作了几个揖,将禅香插在小土包前的泥地上。然后向着小土包呢呢喃喃说了一大堆话——
今儿个可是良辰吉日,您老瞧瞧,这春天的日头多暖和,多喜人,您老也该出来走走,透透气,见见世界,老躺着多不舒服啊。小九报告您,今儿个要给您老挪个地方,去一个更气派更发达的地方,那儿人多,热闹,您老也不孤单。不是小九有意惊扰您老的清梦,而是上头要求迁坟哪。上头也无奈,西郊要发展,不迁不行啊,咱们都要奔好日子不是?别责怪咱们跟您老争地盘,您老是通情达理的人,想必能领会这里头的意思,到该去的地方去,路上别走丢了。把该带上的都带上,别漏了什么,漏了什么可就不方便了。有什么要求,给小九托个梦,小九给您老置办了。如果生小九的气,小九将来下到阴界,您老怎么罚小九,小九都领受着,绝不敢有半句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