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里,父子俩几乎同时陷入了沮丧之中。他们经历了同一种屈辱,相互都感到说不出的狼狈。那种裂痕很细,可是深。
日子还是照旧,秋意渐深,天有点凉了。父亲不再经常带石娃出去,有时他独自一个人深夜回来,会在那个大垃圾箱前停下,眯起眼睛冥想一阵。
他的样子看来越来越疲惫,老态毕现。有几次在外喝了点酒回来,脾气就很不好,摔东摔西。石娃不敢跟他说话,石娃的手越来越没有力气,结果大便拉在身下。父亲举起巴掌要打他,试了几试,掌子又没有落下去。
熄灯后,那撕裂般的幻觉就包围了石娃。
有一天晚饭后父亲没有骑三轮车,穿了一身干净衣裳准备出门。石娃忽然一把拉住父亲:“别出去了,在家歇一晚。”父亲拨开儿子抖得越来越厉害的手:“闷得很,出去走走。”整天面对这样一个儿子,他应该很闷。
半夜回来,屋里黑着。悄悄掩了门,父亲坐到儿子床头,摸了摸他的额头,手向下滑,儿子的睫毛就在指间划动着。石娃没睡。良久,父亲忽然啜泣起来。
“爸爸是不是越活越没有人样了?”父亲说。“大家都这样活,你能活出什么别样来?”石娃说。石娃知道父亲去了某某公园,还知道他被派出所打了一顿,脱得只剩一条短裤搜身,最后搞犟住了,和一个协警吵起来,又被打了一顿,他拿头撞墙,派出所就把他放了。
父亲挨着儿子睡了一夜。
第二天,父子俩决定不干活,上街逛一天。衣裳虽然旧点,可是干干净净,父亲推着轮椅,脑门那里隆起很高,鼻子以上,可怕地青紫着,像鬼脸。儿子迷惘地微笑着,闲适地看着街景,有几次,他好像感觉心脏停止了跳动,用手去摸,还在跳。实际上,这种不适有一半不是生理上的,是繁华的街景以及无数生气勃勃的面孔纷至沓来,塞得他心里装不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吧,就像每只蜘蛛都有一张自己的网。眯一眯眼,每一张脸就是一张闪亮的网,既张扬又无奈。
他知道这就是城市。
他们在市中心一条巷子里穿行,两边店铺林立,皮货干货文身理发粥铺超市西饼屋,做什么生意的都有。沿路有人在惊异地注视着这对父子。其中有一双晶亮的黑眼睛杂在众多目光中紧盯着他们不放。石娃感觉到了,那目光尖利,像嘲讽又像亲热地打招呼,没有一双眼睛像她内容那么复杂。
“你应该把额头看一看。”儿子说。“不用,过几天就消肿。”“可你两只眼睛都是血红的,别把视网膜冲坏了。”他们看到纵横交错的巷道前面有一个诊所,玻璃门里面那个戴眼镜的年轻医生坐在桌前,看看父亲肿胀的脑门,预先把微笑送了出来。在石娃的坚持下,父亲将轮椅挪到路边,自己走进诊所。医生带他进了里间,拉上白布帘,让他躺到一张皮椅上,翻开他紫肿的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