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水第三条河岸

时间:2017-04-25 11:58:18 

黑天鹅

卡尔·波普尔在“天鹅定律”里面说:“当我们发现一百只白天鹅时,不能定义所有天鹅都是白的。相反,当我们见到一只黑天鹅时,却可以这样命题,并非所有的天鹅都是白的。从这个意义上讲,一只黑天鹅比一百只增加了人们对这个问题的认识,因为就是这一次使我们的思想开阔了。”

我常用天鹅的哲思隐喻我们所面临的生活,我家族的历史是从谈家河的三兄弟开始,他们是从沅陵深山搬迁进入常德湖区的一支,我所能了解的祖父以上的几代都是农民,习惯于在冉冉升起的阳光中迎接简单的一天,周而复始地用谚语来预测农忙耕种的天气。同时也周而复始地重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大概一百个农民都这样沉浸在对谷子的盼望里,生儿育女,耕地捕鱼,湖区到处都是鱼米的清香,黄昏到处飘荡炊烟,使我的祖辈们即使在最饥荒的年代也没想过要舍弃自己的家园。

最初的那只不安于平淡生活的黑天鹅大概是我的祖父吧,祖父年轻时就具备与众不同的叛逆性格,乡里人是信任道教的,因为车船的不方便,家族中从没有人走出湖区去宗教地朝拜,然而祖父很有胆略,他道听途说慈利县有个灵验的道教圣地五雷山,便预计了一个月的行程,带上干粮,简单的用品以及少许钱财出发朝拜。如果现在从罗家湖的小村子到五雷山大半天的车路即可到达,然而那时没有车没有船,甚至没有行走的基本路线,他依着乡人的信口开河,一路走一路问,大半个月后他胡子拉茬地回来,从此逢村人问起此事便脸上有光,说起五雷山如何五山相连,顶峰一座金碧辉煌的寺庙,又说在寺院的种种经历,大佛像如何神威,道士们又如何一语道中他的心中事。后来我问起父亲这件事,父亲用一句话来形容祖父的沿途:形同乞丐。

就是这趟黑天鹅的飞行开阔了祖父的思路,他想并不是非要依赖平常的生活而一成不变。这之后,他再不安心家里的两亩薄田,而是选择一种非常自由的方式,在沅水河岸做了自由买卖的牛贩子,从乡村收购牛后卖给来来往往的农人或商人,牛生意不好时,他就到有湖的地方看湖。他渐渐远离了祖辈们一向依赖的农田耕作。几年后,他成了村人眼里的客人,他回家时,邻里乡亲看他的目光就与别人不同了,后来他娶了一个远方客家女子作老婆,成为第一个搬迁到小镇做零碎小生意的谈姓人。

以后,谈家河一带才陆续有人出来,其中最出色的是祖父的弟弟,他的腿微瘸,饱受村里人歧视。因为讨不到老婆,祖父将他带在身边,让他跟小镇的师傅学了一门手艺——车柁,以前稍稍讲究的湖区人睡柁床,车柁就是把木料在车床上车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在小镇,他的手艺越学越精,开店子,积累了第一桶金子后,他离开小镇在县城开了一家木器厂。后来,又从县城展翅飞往更辽阔的城市,在市区开着很大的铝合金店,买了高层住宅和小车,彻底地融入都市快节奏的生活。

祖父最初的想法,是在熟视无睹里尝试过另一种生活,他撞击到乡村的听天由命,摆脱祖辈们的约束而奔放不羁,我常想祖父的勇敢,思索着生活有时候真是一成不变的,或者说我们懒于看到他的变化,像波浪一样,我们时刻沉迷于它的风平浪静,一日一日消磨有限的光阴,但现在的我还是渴望触摸到那只梦想中的黑天鹅,渴望听到它飞翔的翅膀磨擦天空的声响,渴望它的飞翔使我们的生活进入风清月明的境界。

小姑四妹

父亲一共有三个妹妹,最小的一个叫四妹,心肠最软,是三年饥荒时偷偷把自己的粮食让给生病姐姐的妹妹,脾气也最倔,她是唯一敢和威严的祖父顶嘴,然后躲藏起来不回家的女子。

小时候祖父偏心,因为父亲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从小父亲上学小姑放牛,父亲中午吃蛋炒饭,小姑每天只吃两餐;父亲娶了当医生的母亲,小姑却嫁了外乡的泥瓦匠。

小姑心善,嫁时婆家穷得叮当响,两间瓦房几亩薄田,但她守着清贫过日,仍旧觉得生活是甜蜜的。农忙拼得命,平时相夫教子,一直都有好名声。姑父人高马大,又有一门好手艺,先是在队里盖房,渐渐出了乡,后来又在县城当上建筑包工头,小姑家的楼房修起来,生活慢慢地变了样。地不用种,家里存款变成大数目,人就多了闲情逸趣,那几年,小姑学会打麻将,整日整夜地扑在牌桌上。

姑父开始常年不回家,他的感情变质了,县城有女人等他回“家”,这个女人也许是为了他的钱,要替他生儿子继承财产。小姑气盛,邀了人,用刀片在女人脸上划了七八条印,涂上黑墨水,然后回到家里,拿起一把刀对着姑父叫骂。因为此事,他们离了婚,那女人才不再计较,姑父从此退出小姑的生活。

寡居的小姑很可怜,存款眼看坐吃山空,父亲想办法让她来乡医院收费,住医院的旧房子,乡下的楼房空了,房前屋后长了草,她再也没有回去,也许是家不成家,看着伤心吧。

姑父的生意做得并不顺利,最后竟然包不到工程。有一阵子很窝囊,只求谋生,开了一个酒坊,生意也不景气,那女人一直没生孩子,有钱的时候不说,现在没钱了,她便在一天不声不响地远走高飞了。

姑夫时刻想着要复婚,托人捎话,打电话给女儿,小姑却不肯原谅他。不久,姑父一个人到广东去打工。小姑还是在医院,性情变得急躁,而且一天到晚地赌,有一次大赌,把手上的金手镯、项链全部输掉,然而没人敢说她,女儿一提她倒说:“我又不是吃你们的饭。”

姑父走了几年,女儿结婚都没回来,只是寄钱,打电话,姑父的错误很少被小姑提起,她常说的是:“没有他,我照样活得很好!”然而逢年过节请客,她却对女儿感叹:“要是你爸爸在,这些事是不用我操心的,其实他的优点还是蛮多。”感情似乎在长时间的感悟里复活了。

小姑一直没有找另一半,我有时候也想:她是不是仍等着姑父回家呢?

十年就这样轻易流逝,姑父和小姑再没见过面,但姑父打电话给女儿,每次都反复问:“你妈的脾气好些没有?身体好吗?你们要好好孝顺她!”有一次在电话里,说着说着就哭了。

小姑的头发也渐白,但她的样子很清朗,她辞去医院的临时工作,在小镇上开了一家商店,两个女儿在商店附近买了房屋,都在身边,还有三个外孙她也一并带着,这些琐碎的事使她有操不完的心,她戒了赌,组建秧歌队,生活一天好过一天,藏在暗流里的感情呢,一天天似乎没有变化,其实却在逐渐解冻。

今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姑父忽然回到镇上,事先他什幺人也没有告诉,只是叩开小姑的门,流着眼泪说:“四妹,我现在老了,再不想出去,想回家了!”

我们看见小姑泉涌的眼泪,她会不会收留这个一心想要回家的人呢

愚舅移山

我想说一个愚公移山的故事。故事发生在桃花溪,这条溪是沧浪水的源头,沧浪水于汉寿汇入沅水,桃花溪流经的那个乡叫沧山乡。

小溪清清浅浅,日夜叮咚,春来野桃花落进溪水,就有满满当当的桃花水流。溪水绕山而过,满山楠竹,青翠欲滴。山里每个村子都叫“冲”,桃花溪流经的村子叫桃花冲,杨姓在隔壁村占据大半,隔壁村就叫杨家冲。再往上走就是安化县,盛产黑茶。我外祖父是地地道道的安化人,民国时将祖屋从安化移到桃花溪下游,外祖父的第一个木屋就在那里建成。

据母亲说,在桃花溪的半山腰建筑木房时,全家大大小小都参与,砍树的砍树,扎架的扎架、平禾场的平禾场,最小的孩子也帮着照看木料。山里的木房和湖区的不同,中间的堂屋是敞开的,不设门,只零散摆几张长条凳,便于躲雨的人休息。四缝三间的大屋建成,房子坐北朝南,清香的板壁,高高的屋顶,是大户人家的好房子,全家人都舒了一口气。

房子风水好,我的大舅杨行武当兵提干成了部队指导员,从此很少回乡。小舅杨次东师范毕业后回山乡办起一次性竹筷加工厂,是村里响当当的人物,但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此后,小舅受困于山乡,他结婚后生了三个孩子,不幸病死一个,使他受到很大打击,竹筷加工厂也因管理不善而倒闭。桃花溪有个奇怪的现象,乡人虽然越来越少,但是楼房却越修越多,打工的子女把钱寄回来,家里的父母亲就帮着修房子,家家都动心思拆木屋修楼房。

失意后的小舅想凭自己的力量修一幢楼。小舅没法到外面干活赚钱,因为有三个留守的孙子孙女得让他带着。山里主要收入是楠竹和木材,却没有卖到山外去的路,表哥打工钱少,小舅手头也没有什幺钱,但他有山里汉子的倔劲,他决定修楼所有的工都自己动手。

夏天我去山里,一眼就看到穿得破破乱乱的小舅在大太阳底下忙碌,他已经用自己的挖锄平掉半个山头,正在用一种最简单的方法滚动石碡碌,踩实地基。夏日午后,热浪滔天,大汗淋漓的他似乎毫不疲惫。

秋天,广州打工的表哥,终于没能留住他外出打工的媳妇,这变成小舅一家的奇耻大辱,从赫赫有名的大户到如今大哥连女人也没守住,小舅铁了心要建好这幢楼。或者,这也是让村里人刮目相看的办法吧。

冬天我来时,楼房已经修得像模像样了,小舅带领我们看新修的楼,一边走一边说:“这楼所有的土建,建筑小工都是我一锄头一锄头挖出来挑出来的,我一个工也没有请。”

小舅用最少的钱建了一座他心目中的大楼。

此后每年我回乡,都能看到这座大楼的变化,今天是楼的左耳边多出二间木屋,明天右耳又多建了一个偏房,老屋先是拆除,后来又重修,小舅每年都在想办法修缮他的大厦。

他一年比一年老了,因为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修楼建房上。修了楼房他又劈山修路,他的脸晒得焦黑,身上从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爸爸的夹克、大舅的旧军装都是他劳动的衣服,他变得越来越不修边幅,头上乱乱地围着一条黑毛巾,他已经由一名文弱的师范生变成一个倔强的老山民,任何人都无法劝阻他停下劳动。

最初修筑老屋的山被他的锄头开成一块很高的平地,平地周围建房子,种板栗、橘子、桃树,果园下面挖了一个池塘养鱼。果树还要等三年才能挂果,鱼塘的水清悠悠的,山气清冷,抛下去的鱼苗并不见生长。

山里一座座楼房不断拔地而起,无论是建筑规模或是装修风格都远远超过小舅含辛茹苦修成的大楼。桃花溪从小舅的楼前穿行而过,到达沧浪河,再到达沅水,一路不知道走过了多少弯曲。有时候,我能理解小舅的执着,外出打工的儿女只有过年回来后才在大楼住上几天。对他而言,守着房子就是守着最后阵地和净土,他挑来桃花溪的水把孩子们养大,听着桃花溪的水声把他们送走。当月光升起时,他会不会在夜里抽一根旱烟,想想自己一生的辛苦呢?

有些人一辈子轻轻地走过了,有些人一辈子重如大山般地经历。这一切只有溪水知道。或许,整座被愚舅移平的山就是他对时光做的一个永恒记号。这对于很多人来说可能毫无意义,但对于移山人自己来说,却意义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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