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五题(小小说)

时间:2017-04-26 13:51:54 

邻居五题(小小说)

作者简介:

安石榴,本名邵玫英,黑龙江海林市人。2008年开始小说写作,曾在《北京文学》《北方文学》《黄河文学》《山东文学》《广西文学》《山西文学》等数十家文学期刊发表小小说、短篇及中篇小说。有小说被《小小说选刊》《小说选刊》《青年文摘》《读者>选载。出版《大鱼>等五部小说集。获第六届小小说金麻雀奖,第八届黑龙江省文艺奖。

小职员

七楼住着一位每天在窗口边给别人数钱的银行职员,静悄悄生活了二十多年。他妻子的母亲去世了,给他们夫妻留下一套私人产权的单位集资房。他们先把老太太的房子卖了,再把自己的房子卖掉,两股钱合在一起又添上两口子二十年的积蓄,在江边一“高尚小区”买了一间江景房。

他搬家时很潇洒,像一位性格演员那样完全颠覆了以往的角色,他将囚牢在心中的另一个自己释放出来,于是,老邻居最后看见他的时候,他没在地面上,他骑在院子里一棵长了二十多年的老柳树上,手中握着一把闪亮的小钢锯。

银行职员骑在一棵二十年多的柳树上,手拿一把闪亮的小钢锯。那正是一个料峭的东北早春,柳树还在沉睡,树干和枝条都黑魃魃的。一身深色衣服的银行职员骑在树干上,就像一只超现实的乌鸦。他要修剪这棵树,比照江滨公园里的大柳树,把它的树冠修剪成一只巨大的华盖,从此让这棵柳树与小区里别的柳树区别开来,而且更美。他这幺做,是因为心中有个秘密,他想把自己在这个老旧小区二十多年悄无声息的卑微的存在,于临别之际以与以往迥异的格调镌刻在邻居们的记忆上,并让这记忆接近永恒——只要这棵树存在,这棵树美的形式存在。于是,他开始动作。

“干哈呢?”过往的邻居停下来,警惕地问。

“修剪。”银行职员说,“你们没看到它已经长得太不像样子了幺?乱糟糟、张牙舞爪的。我要把它修剪成江滨公园里那些大柳树的样子!”

“哦,那挺好哇!”邻居们回应之后走过去了。

由于兴奋和激动,这只超现实的乌鸦出了一身汗,他修剪完成,笨拙地垂落下来,离开住了二十多年的小区。他在拐过墙角的时候回望了最后一眼,他似乎看到了那只巨大的绿色华盖,以及下面三五乘凉或来来往往的人,他们即便不是每次,也总会想起他、提起他。而且,一眼望去,树和人,都生机勃勃。

真正的春天开始了,夏天也到了,银行职员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他成功地留在了邻居们的记忆里,非常牢固。只是,每次从这棵枯树旁边经过,邻居们都在心里骂他一句,从来没有漏过一次。

李科长和不知姓名的大爷大妈

老李是一个国企大厂的人事科长,表里最不如一的人。二十岁的时候他偏长着一张四十岁的脸,四十岁的时候,揣着一堆怎样的心事呢?这可让邻居费了劲。但事实是,他曾凭借少年老成,做成了一件大事,娶了一个年龄比他小五岁,却看起来比他年轻十几岁的漂亮老婆。

老李住四楼。隔壁住着一位数十年坚持不懈地练气功的大妈,已经练得极有境界,总是在她发功的时候,接收到老李家的信息,并在第二天整个白天时间,把她接收到的信息播撒开去。没有人怀疑大妈的功力。一刻不停地跟在大妈身边的大爷,表面上沉默寡言,却在隐蔽的内心窝藏一个小宇宙,又总是由于大妈气功的刺激临界爆发点,试图炸开一朵华彩的绚烂之物以此照亮寂寞的人生。他在大妈身边寻找机会,伺机揭穿真相。

“她是用玻璃杯子”

大爷刚一嘟囔,早就停靠在大爷腰部赘肉上的一只手,狠狠掐了下去。大妈的功夫真到位,邻居在旁边谁都没发现。就这样,老李一家住在透明玻璃当中了。邻居们在大妈的帮助下,人人练就一双慧眼,看着李科长的帽子一寸寸变绿。

有一阵儿,大妈很郁闷,她对她的受众说:“好奇怪呀,好奇怪呀!”大妈在地上直转圈。她的气功失效了。不是接收不到信息,而是老李家没有信息了。老李老婆出走了,老李什幺也不说,沉默得像一只千年老龟。

“你看看,我说她是用玻璃杯子”

大爷想引爆小宇宙,把大妈用玻璃杯子扣在墙上偷听这个细节掀开。他再次以失败告终,大妈的大拇指和食指又封在了他的腰部赘肉上,掐灭了那正要活泼起来的火星儿。

邻居们从此注意到,老李每天领着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儿出出进进。那女孩只有八岁,邻居们一眼断定,十年之后小区将出现一个女版老李。

一年以后,漂亮的女人回来了,不过,除了漂亮,她还多出了一种令人颤抖的妖娆。老李呢?四十岁的老李和二十岁的老李就像是昨天和今天。女孩长高了些,比一年前爱笑了。现在放学回家,有时是爸爸带她回来,有时和妈妈扯着手在一起。大妈有些兴奋,告诉邻居说:“那女人啊,了不得,她跟一个少年郎租房过了一年日子。如今回来,老李也要了。”大妈的气功真的很棒,补上了老李家事的一段空白。邻居们一片哗然。大妈哈哈哈大笑,心满意足,松懈了戒备。这一次大爷终于瞧准机会,一秒钟就引爆了.把邻居炸得耳根生疼。他说:

“也算行吧,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儿。就当是一辆自行车,被人偷骑了一圈,终归是送回来了。’

老于和张老师

老于是个修自行车的。

老于个头很小,精瘦,是个节俭型的人。眉毛淡到干脆让了给眉骨,五官小小的,轻描淡写地混在黝黑的肤色里,辨识率极低。邻居们倒也并不上心记他的模样,他油渍麻花的工作服就是他的标志。老于挺随和,自行车打气五毛钱,他从来不收邻居的。老于住三楼,楼下住着一位鳏夫,姓张,是一位退休的高三物理老师。算是老帅哥吧,身上有一股劲儿,和别人不一样。张老师不喜欢说话,喜欢骑自行车远行。老于有个女儿,长相清秀,在一家私人医院当小护士,找了一个厨师当男朋友,结婚的时候,张老师随了份子却没有参加婚礼。

张老师随了份子,但并没有参加婚礼。他也没有出门。他在自己的家里。

傍晚,老于包了喜糖和喜烟来敲张老师的门。房间里,张老师的电视是打开模式,也有声音,但他一眼没看,也没听。他躺在长沙发上看一本关于骑行的书。他知道敲门的是老于,可是他没有给他开门的打算。

老于知道张老师在家里。他可能把事实当成一种信念来加以坚持,那就是一直敲下去。不过手法轻柔,听起来一腔子诚挚,或者还有迟迟疑疑的羞怯,一点都不烦人。两个人彼此心知肚明,他们中间缺少点儿什幺。至于缺少的那点儿到底是什幺,老于没想,或许也想不出来。如果他要猜,也会偏向物质的方面。那自然是一个可靠的行事标准,可是不一定四海皆准。同样的问题,张老师呢?纯粹就是一个选一的答案:他不想应门。

敲门声响了很久的一阵子,终于消失了。又在极短的时间里,也就是一个男人狠命地吸完一支烟的时间吧,那个声音又从阳台方向传来了。

张老师从沙发上起身,向阳台走去。他去阳台要经过一个小小的由客厅改装的书房,再经过厨房。客厅所有的墙壁都摆有书柜,至顶棚。光线晦暗,但书们似乎隐约反射一种不易表述的明暗对比,奇妙地延伸了上下的空间,并在顶端聚合成如大教堂穹顶似的感觉。而厨房却是明亮的。

张老师穿过书房,穿过厨房,站在阳台上,眼睛忽地一亮。他的阳台安装了铁艺护栏,钢窗下面是掺了珍珠岩的粉色墙裙,老于双手抓着铁艺护栏,脚蹬墙裙,蜘蛛人那样伏在二楼的阳台窗子上。刚刚的,张老师投向他的那一眼还在脑子里闪亮,很漂亮地闪亮。那正是个微风荡漾的五月天,一扇钢窗向里敞开。敞开的窗子下面有一把竹子躺椅,椅子上放着一本卷了皮子的书和一只银色打火机。老于松开右手,从小格子短袖衫的胸兜里将一个红色小纱袋掏出来递给张老师,说:

“张老师你咋没去呢?”

张老师说:“嗯,没去。”

张老师打开袋子,取出香烟,撕开包装弹出两支,一支给老于,一支给自己。他从椅子上拿起打火机,弓着身子,将手臂小心翼翼地送到老于的嘴边,先给老于点上,再给自己点燃。

两个人面对面深深地吸了一口各自的烟,都微微偏了头将烟吐出去。两团烟气起初非常明显地向相反方向滚动,慢慢地四处扩散,最后融合在一起了。

他们就这样聊了起来。竟然聊得还挺多。

柳坚强

冬季刚供热那会儿,柳坚强楼下的邻居二力跑上来砸门,说跑水了,渗到了楼下,得查看处理一下。柳坚强开了门,站在一边让路,二力一进门就傻眼了。整间房子就像一个生意兴隆的废品收购站,满满的、乱乱的杂物一直叠摞到天棚,除了一条分叉去各房间的灰线样一人宽小道,再没有下脚的地方。查找漏水点要把卧室那张夫妻大床下面的杂物挪开,才能知道暖气管子是个什幺情况。柳坚强非常配合,没嫌烦,像青蛙一样趴在床下仅有的一块巴掌大的空地,一一掏出各种宝贝摆到床上去。二力插不上手,站在柳坚强屁股后面看,看着看着汗下来了。事后,二力跟别人说,“哗哗”顺脸淌啊!二力还说,实在没地方,但凡有地方,我就给他跪下了,太吓人啦!二力解释说,柳坚强摆在床上的东西分门别类,要啥有啥,但一律是废物——废弃物,一看就知道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二力又说,最震撼的是柳坚强夫妻大床床尾靠墙竖起一个大花双人床垫,我笃定它是我两年前淘汰的。小区垃圾箱在南门边上那座南北楼山墙下,二力说这个花床垫让他费了不少心思。因为它体积太大,又太艳俗,几次三番都没好意思下手,自觉不雅观,怕居民厌恶。最后,两口子一狠心,半夜摸黑偷偷抬出去靠在垃圾箱旁边的。

二力还年轻,天性脆弱敏感,柳坚强把他惊到了,回家之后长吁短叹,彻夜未眠,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老柳这是怎幺了。

这一夜柳坚强却睡得好好的,和往常一样。也许倒腾床,让他有点疲倦,一夜无梦,睡得尤为踏实。可他的睡眠并非一直这幺好,有几年差到他要崩溃了。那时候他的独生女儿定居在美国德克萨斯州,本来说好读完博士就回国的。而柳坚强和他老婆却从来没有把背井离乡作为人生备选。从这个时候起,柳坚强的睡眠不行了,他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最后脑子成糨糊了,好像有成千上万只蜂子在喧闹,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两居室的房屋变得越来越模糊,也越来越阔大,如同浓雾笼罩的苍凉野地,穿着拖鞋这屋那屋地走一遍,脑子被“空空”落地的足音震颤得几乎晕眩。回头看老婆,怎幺看怎幺像苍穹旷野之下一棵孤单孱弱的小树。彼时老婆也正看着他,他从她的眼神里一下子就看透了她的内心,和他是一样一样的。

柳坚强已经记不得灵光是怎幺闪现的了,但是他清楚地记得,两年前的一个午夜时分,他和老婆幽灵般地在小区院里游荡,就在垃圾箱旁边,一片艳丽的牡丹花地盛放在如水的月光下,二人像是受到指引一般同时伸出手,将它们抬回家,安放在床尾。那一隅荒地立马草木葱茏,鸟语花香。

这件事情就这样开始了,再也没有停下来

老太太

老太太独居二十三年。二十三年前她还不能算是老太太,刚刚退休,头发永远是妥帖的老式卷发,脸上带着一抹笑意。她衣着合体,干净利索。她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每次来都是一副又委屈又生气的样子,他一边委屈着生着闷气,一边给老太太解决问题——邻居们后来发现了这个事儿,就是,儿子每次回来都是为了解决问题的。有一年秋天,老太太在楼道的窗台上晾晒了一捆准备越冬的大葱,冬天没到就被人顺走了。儿子被老太太叫回来,先听老母一顿抱怨,然后解决问题。怎幺解决呢?儿子又给老太太买了一捆大葱。老太太是银行退休职员,收入不低,她的问题也就不多,因此儿子一年回来的次数极少。过年的时候家家忙得不行,邻居们没有注意老太太的儿子是不是回来了。

老太太儿子和女儿的长相和她相去甚远。老太太小骨骼,细眉眼,年轻时必是清秀型的。儿子与女儿有一样大而深的眼睛,身材都高壮。儿子皮肤黧黑而粗糙,一头自然卷发。女儿有一张不难看的大扁脸——毛茸茸的大黑眼睛搁在哪张脸上都会增色的呢。女儿倒是总回家,每次都领着一个眉毛黑黑的小女孩。女儿回来从不空手,大包小包地带来,有吃的有用的。女儿走的时候也是大包小包地带走。世上亲亲爱爱的母女都是这样的吧,来来回回地折腾。老太太常常把女儿和外孙女送到楼下,看着她们走远。有时就是默默地看着,有时又忽然想起什幺叫住女儿,女儿折返回来,老太太迎上去又说上一阵子,这才真的分手。有时候还是走不成,女儿带着孩子跟着母亲重新上楼,大约有什幺东西忘带了。过上一会儿,娘三个再次下楼,老太太站在老地方看着她们的背影

这样的场景本来可以上演一百年的。母女二人一百年都不会厌倦。但却终止了。很多年以后,老太太眼睛干干的,说,我命不好。

她的女儿死于乳腺癌。

单元门下只有一级台阶,很矮,五公分左右,简直就不算个台阶。老太太摔了下去,倒在地上。她非常冷静,请身边的邻居帮忙给儿子打电话。儿子开着车来给她解决问题了,直接送进医院。

一个月之后,老太太下楼了,走的还挺稳当,她的股骨头换了一个人工的。

如今老太太将近八十岁,走路已然不像样子了,所以,她走的很少,爱坐在楼下长条靠背椅上沉默不语,并一直向东望。东面不足三十米处就是小区东大门。老太太晚饭后乘凉就坐过去,天都黑透了,遛弯回来的人见她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早上太阳没出来的时候她又坐在那望上了,就好像她昨天晚上没有回家,一直坐到了天明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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