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
梁小萍
“一头老母猪,18个奶,走一步荡三荡,走了108步,一共荡了多少荡?”
这是我从小听到的最原生态的一道数学题,且不说朗朗上口的节奏,单说与人的臆想就颇有情趣,话从口出,一头憨态可掬的老母猪一步三摇,掠过你的耳脉走进你的视野。出题的考官是大院的李叔,能出此题者必定心宽体胖,大人们喊他李胖子,小孩子喊他李胖叔。
题目一出,再加上李胖叔大声一吆喝:答对了有奖。
孩子们顿时做鸟散状,顺手捡起瓦片或树枝,随即在地上开始演算,一张张小口还在不停念叨:一头老母猪,18个奶,走一步荡三荡,走了108步
有的算清了,立马仰起头冲着李胖叔要答案,荡了多少多少荡,对不对?
有的算不清了,还在闷头嘀咕:一头老母猪,18个奶,走一步荡三荡,走了108步
一时间,满院子都是老母猪在游荡,而它的主人李胖叔,且是舒坦了,老苦楝树下石墩上摇着蒲扇,瞧着满地的孩子细数老母猪,嘿嘿自乐。此时李胖叔的老伴开了门,出了屋,瞅了眼,啐一口:真是个老顽童!到点了,打饭了。
李胖叔的老伴在图书馆工作,虽说看不惯李胖叔的大老粗,倒也不嫌弃李胖叔粗枝大叶的饭菜,女人要想不做饭,自然是要抛弃味觉的。好在大院还有食堂,李胖叔到饭点就会去食堂打上两三个菜,打好饭菜摆在饭桌,招呼老伴吃饭又自去忙乎,而他老伴自顾自挑挑拣拣吃了,李胖叔忙乎完了,随即把老伴挑剩的饭菜吃了,从不嫌弃。
李胖叔一儿一女都已长大在外地工作,一年半载回来探亲一次,儿女不常回家,李胖叔也不埋怨,且是想得开,儿女自有儿女的生活。李胖叔性格开朗,估计除了睡觉,几乎都在院里活动。他老伴是个安静人,喜欢窝在家中读读书喝喝茶,打扫打扫墙上的油画、摆设的雕塑。一雅一俗、一动一静的两人却做了夫妻生儿育女,却道夫妻之道各行其道,如此这般也是和谐。
有个乐呵呵的李胖叔做邻居真是福气,天天看着他喜庆的脸,听着他嘴里蹿出来的奇闻逸事,生活不阳光也难,他俨然就是大院的一个活宝,哪天不听李胖叔唠点什幺,大院的这一天就寡淡得了无滋味了。
小时候奇怪世界上怎幺会有李胖叔这幺快乐的人,长大了才从父辈那里渐渐了解,其实李胖叔并不幸福,李胖叔是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参军打仗立了战功却落了残疾,一只胳膊几乎废了,他的老伴是组织安排结的婚,老伴比他小许多岁又有文化,先结婚后恋爱的典型,只是婚结了,有没恋爱就难说了。李胖叔想来是爱老伴的,一味迁就难道不是爱;他老伴想来也是爱他的,凡事不计较,没有爱做基础如何做得到。当然也可以反证,正因为没有爱,才有了迁就和漠然。
从小到大,从没听李胖叔说过往事,也没见过李胖叔不开心的时候。也许李胖叔不愿提及过去只是回避的一种方式,再或者李胖叔在用今日的乐呵遗忘过去的苦痛。
一茬茬的孩子长大,上学工作离开大院,李胖叔也退居了二线,只有他的老母猪还在继续上岗,好在还有又一茬的孩子继续数着老母猪。
一年回大院,听说李胖叔的儿子出了车祸瘫了,儿媳妇离婚走人,李胖叔就把儿子接到了家中。上门去看望,眼瞧着老两口照顾瘫痪的儿子辛苦不堪,我却无从安慰,李胖叔倒是心宽:人活着就行。
又一年回大院,听说李胖叔的老伴糖尿病犯了并发症,人已经意识模糊,我赶去探视,他老伴躺在病房俨然成了植物人,话到嘴边无语,李胖叔却说:没了意识就没了痛苦,你姨胆子小。
许久没回大院,听说自李胖叔的老伴走了,老人更加老态了。走进大院,远远望见那棵老苦楝树愈发沧桑了,满树的苦楝子随风摇动,树影婆娑下,年迈的李胖叔依旧坐在石墩上,旁边的轮椅上坐着他的瘫儿子,爷俩瞧着地上一帮孩子数着老母猪正憨笑。
走近李胖叔,老人眼一亮,大声唤着我的小名。
我说:叔,好吗?
李胖叔说:好,还能吃。随即嘿嘿乐了起来。
有的人一辈子都在诉苦,仿佛入世一遭,果真是来偿还前世劫数的。李胖叔苦了痛了,却未曾见他言语多少苦痛,倒是快言快语点滴快乐,其言行真真应了一句老话: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说与人无一二。
八九是一生,一二也是一世,咱的李胖叔就认那一二,活得忒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