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寄余第二次去寻清和,已是暮春之时,天空中飘着丝丝小雨。她在天露寺的思过河旁找到了他,扯住他的僧袍。
“你上次问我的问题,我确实不太懂。我喜欢你,但我说不出来原因,也不知道这‘情’未来会怎样变化。”
“——但是,我却懂得‘情’的滋味,并不是欢喜甜蜜,而是不安忐忑,我说得对吗?”
清和的眉目氤氲在细雨之中,丝毫无损周身的高华之气:“‘情’没有缘由,也没有形状。宋施主,你离参悟近了一步。”
细雨如丝,宋寄余却觉得全身被淋湿一般狼狈。她一言不发,望着他的侧脸半晌,才慢慢走开。
她这一去,又隔了足足十五天才再次出现,这一次却是双目微红。
清和刚刚沐浴完毕,蓝色僧袍贴在身上,衬着那如玉的肤色和如墨的双眼,平添了一丝难解的妖冶之气,明明凛然不可侵犯,却又隐约散发着魅惑。见宋寄余闯入禅房,他只淡淡合十行礼,似乎世间没什么事能将他惊动。
她上前一步,语调颤抖:“我终于明白了,你其实根本不想与我成亲,对吗?”
“我本就是出家之人,自然无法成亲。”清和俯首而笑,“施主心存执念,一旦执念化解,便不会再存有如今的心思了。”
从为这女子批命开始,清和便已窥见了她的未来——她的掌纹凌乱,一长两短,意味着为情所困,潦倒而死。
——为情而死,便是这女子的命数。
清和性格清冷,然而佛性已至化境,以度化苍生为一己之任。他有意点化这个女子,令她看破“情”之一字,免受煎熬之苦。然而天命难改,她究竟能否安然度过劫数,归根结底,在于她自身的参悟。
宋寄余眼波莹然,泫然欲泣,然而却硬生生地挤出一个笑来:“你说的‘情’,原来是执念?我这么喜欢你,在你眼里却只是执念吗?”
“一切情障都是执念。”
眼前的人虽然近在咫尺,却如同隔了千里之远,一个立在云端,而另一个陷在泥里。宋寄余双目通红,颤声说了两个“好”。在眼泪簌簌而落的瞬间,她翻身出窗,消失在夜色之中。
蝉声渐起,清和久久立在那扇开着的窗子前,静默不语。
【三】
近来天露寺之中怪象频出,先是入寺的山路被人用树木堵住,香客难以进入;然后食材被盗,全寺上下都饿了一晚;前一天刚打扫好的庭院,第二天便被凭空多出的落叶弄得一塌糊涂;最恶劣的是,看门僧竟被人迷晕,扒了上衣扔在清和大师禅房的门口。
饶是天露寺众僧修养良好,也被接连的恶作剧弄得怒气暗生。主事僧人去请教清和大师,后者正在禅坐,闻言睁开双眼,眸色如同一潭深水:“我已知晓,不日便可解决。”
主事僧人虽满腹疑窦,却对清和的话深信不疑。清和是不世出的佛学天才,仅仅十五岁便熟读佛经,勘破红尘,有通晓未来之能,前任住持亦将他视作本寺中最有希望坐化成佛的僧人。他深施一礼,从清和的禅房中恭敬退出。
木门被关
上时,清和微微垂首,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月明星稀,夜空中不时有薄云飘过。天露寺众僧早已睡下,一道人影突然轻轻地落在院子中。她身着翠色衣衫,神情紧张,正是多日前离去的宋寄余。
竹林深处,一点灯火若隐若现,清和一袭蓝袍,坐在石凳之上。石桌上布着一道棋局,他伸出洁白如玉的修长手指,落下一粒黑子。
“宋施主,何不现身相见?”
少女从竹林的阴影中闪出,面色似有不甘,却在目光触及他神色的瞬间柔和下来。
“你都知道了?不错,那些事都是我做的。”
“施主为何这样做,可否告与小僧?”清和并不抬眼,悠悠夹起一枚白子,却迟迟没有落下。
宋寄余忽而勾唇一笑:“清和,你生气了吗?你是出家人,但是你被我惹怒了,对吗?”
她的想法其实异常简单——她要打破清和的信条、破坏他的戒律,她要让他恼怒、让他有恨、让他生出七情六欲来。她不要看到他这副看破红尘、清心寡欲的模样;她要他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清和一笑,如同夜里静静绽开的白莲:“出家人戒嗔,小僧只替施主惋惜。”
“世间尘缘无数,施主又何必纠缠于我?”
宋寄余微感迷惘,难道这些天来她所做的事情,竟然半分没有落在他的心上?他还是那样高洁出尘,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而不自知,丝毫不被人间的感情侵扰?
然而就算是佛,她也要一定将他拖入尘世!
那夜过后,寺中果然再没发生怪事。主事僧人回报清和,却见他眉目间略有倦色,只淡淡应声,仿佛没有睡好的模样。
是的,即便是得道高僧,也不是金刚之躯,想来是为寺中耗费了些心力。主事僧人悄然退出禅房,心中却突然冒出些异样的感受。
他与清和同寺多年,这是第一次第一次,他感觉到那人身上有了些许“人”的味道。
走到大殿之中,一阵窃窃私语传入耳中。本是清晨早课之时,这帮年轻僧人怎的突然不守规矩?主事僧人微觉不悦,声音威严:“佛门净地,何事喧哗?”
顺着众弟子的视线望去,他悚然一惊。在寺中佛塔的最顶层,赫然立着一个人影!
清脆的女声从塔顶传来:“叫清和出来见我!”
年轻僧人皆是一片哗然,主事僧人蹙眉,正要出声呵斥,肩上却被人轻轻按了一下。清和站在他身后,面色平静,目光清冷。
宋寄余在塔顶高喊了半晌,只见底下人影幢幢,却始终没有看到自己想见的那个人,心下不由得恼火,又将嗓音提高了半分:“清和,你若不随我还俗成亲,我便立时从这塔上跳下!”
清和缓步走近,抬头望向塔上的那翠色衣衫,目光却并不像从前那般无嗔无怒,而是如同飞箭一般,像是要将人直直穿透。
宋寄余虽看不清他的脸,却感到全身被一股摄人的力量笼罩,不禁微微骇然,退却了半步。
“宋施主不怜己身、不顾性命,你今日若不幸殒命,小僧自会为你超度往生!”
他的语调冰冷,比往日更寒冷数倍。宋寄余却兀自冷静下来,浅浅笑开:“我要你记住,若我死了,便是为你而死的你造了杀业,便不可能成佛”
清和眸中的黑色愈发深邃,缓缓说道:“我怜天下人,自也怜悯施主——若施主殒命,我对施主的怜悯之情,不会比对天下人多出半分。”
他说,她于他,与天下人没有区别。
宋寄余面色惨白,向塔外跨出半步去。风声飒飒,衣衫在晨风中猎猎而动,她恍然看不清眼前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