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施主,小僧早已身归空门。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少女朝他惨然一笑,缓缓闭上双眼。
【四】
这一年的秋日分外怡人,满山枫叶红透,风光绝好。
天露寺历经短暂的骚动之后,不再有怪事发生。数月之前那个攀上塔顶、大闹禅院的姑娘在被清和大师劝下后,只留下一句话,便再也没有出现。
“我如今才懂。”离开之前,少女望着清和大师的背影,唇色苍白, “我以后,不再这样做了。”
在塔顶闭上双眼的一瞬间,宋寄余的心中霎时一片清明。
如果她就这样死去,那个人亦会悲哀。只是那种悲哀,是大慈大悲的佛俯视人间痛苦时的悲哀,与她是谁无关,亦与她是为了谁无关。
于是她终于离去。
正是初夏时分,她却觉得浑身冰冷。昏昏沉沉地回到家中,黑暗突然袭上眼前,她一头栽在地上,不省人事。
这一场大病来势汹汹,她缠绵病榻数月之久,紧紧攥着一颗佛珠不肯放手。家中人都莫名其妙,然而忧心之下不曾追问,待到她病情稍微好转之时,更是有求必应,宠溺至极。
等到大雁结队归于南方的时候,她终于能够下床站立,然而此时已是形销骨立。
天空澄澈,一如那人身上的蓝色僧袍,看得见却无法触及。
宋寄余向空中伸出手去,不知不觉间泪凝于睫。
秋日里,天露寺前多了一个香客,日日踏着晨钟上山来,只在佛龛前上一炷香。看门僧认出那是曾觊觎清和大师、大闹寺院的少女,连忙上前,想好言将她劝走。
少女双手合十,神态恭谨:“这位师父无须担心,我如今来,只是想上香而已。”
她两颊消瘦了许多,亦不复当时的神采。看门僧舒展眉心,不再阻拦。
一日半夜下起大雨,狂风大作,第二日上山的香客亦少了大半。晨钟敲响已半个时辰,风雨飘摇中,一道翠色身影拾级而上,艰难地走到佛龛前,敬香一炷。
她俯首敛眉,抬眼之时,一道蓝色僧袍映入眼中。清和持伞立在雨中,淡淡地看向她。她愣住,双脚像在地上生根一样,无法上前,亦无法离开。
大雨滂沱,整个世间像被浸在水中一般。两人静默无言,唯
有雨声入耳。
清和缓步上前,在她面前站定。那张俊美的面庞上有水珠滴落,黝黑的双眼蕴着迷蒙的水色。“施主既已放下执念,何不到寺中小坐?”
清和的禅房没有变化,仍是一尘不染。她默然走进房内,地上便多出了一条水痕。
数月不见,眼前的女子清减了许多,与记忆中的模样有些出入。她改口唤他“大师”,讲了许多事,讲到她从前的痴和如今的悟,讲到她从前的牵挂,和如今的平和。
清和点头,流水一般的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艰涩:“施主一心向佛,自是再好不过。从今以后可时时到寺中听道。”
宋寄余抬起头来,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大师,我还有一个心愿未了”
话音未落,她靠近清和,伸手紧紧地抱住他的腰身,将头埋进他的颈间。
她未了的心愿,便只有他而已。爱而不得、求之无用,她这一次动心,可谓惨败。
手臂下的身体蓦然僵住,半晌却没将她推开。颈上传来若有若无的气息,仿佛一根无端颤动的琴弦,又像在心间轻撩的羽毛。
清和一向清冷如玉,没想到身上亦是温暖的,就像此时的她一样。不知过了多久,清和的声音在房间内响起:“施主,现在,可完成心愿了?”
宋寄余如梦初醒,慌忙退后,连伞都没有拿,便冲进了雨中。屋内的人静坐良久,黑眸不再平静无波,一丝困惑在瞳仁中酝酿,盘桓不去。
夜色已深,大殿之中却仍有一人跪坐在佛像面前,眉头紧皱,显然是在苦思。主事僧人掌灯走过,看着清和瘦削而挺直的背影,微微叹气。
自下午从禅房之中走出后,清和便独自跪在这里。看来他的佛性仍未形成完全,如今,亦是碰上了思索不得的困境。
情为何物?情为执念,为迷惑。
然而为何寻遍佛经,却仍不能解开他此时的疑惑?
当那女子伏在自己肩上时,他能感受到那具躯体的颤抖,甚至能感受到躯体之中的那颗跳动的心。如此体验他半生不曾有过,如同平静的湖面被一粒石子击破,细细密密的波纹荡漾开去,不能平复。
少女的双眸突然在脑中闪现,清和骤然睁眼,已是浑身冷汗。
【五】
这一夜无法入眠的,不止清和一人。数里之外的宅子中,宋寄余将佛珠贴近心口,辗转难眠。
第二日天色放晴,她晨起梳妆,发现苍白的脸上竟平添了份血色,艳生两颊,不禁对镜中人微微一笑。
她在天露寺的佛龛旁站了许久,最后央求了看门僧,想要求见清和大师,却被淡淡挡回,道是清和正在闭关禅坐,两个月内不会见客。
宋寄余蹙眉,昨日一切明明还好好的,怎的今日突然开始闭关了?她不肯离去,正纠缠间,见一个灰袍僧人缓步走出,原来是寺院中的主事。
“宋施主还未走出情障,请移步大殿听道。”
宋寄余勉强笑道:“我不听道,我要见清和大师,我有话要问他。”
主事僧人收敛了笑意,神情肃穆异常:“出家人不打诳语,清和确已闭关谢客。施主若再苦苦纠缠,休怪本寺将施主驱逐出去!”
宋寄余咬唇不答,纵身一跃,翻身落在寺院中,一处一处寻找开来,口中不断唤着清和的法号。清和闭关是为了躲避她吗?她有什么令他害怕的?他他不是怜悯苍生吗,又为什么对她如此不同?
昨日他身上的暖意似乎还残留在她身上,那不是神佛的温度。他没有推开她,也没有拒绝她。他是不是也有点动心,就像她一样?
清和的禅房门户大开,里面没有一个人。而昨日她遗落的那把红布伞被端正地摆在门前,一张字条粘在伞柄上,上面只写着一个遒劲的字——度。
宋寄余正愣神间,一群僧人匆匆追来,将她双臂擒住。她不声不响,任那帮僧人将她推出寺外,失神地站了许久。
度。
这便是清和给出的回答吗?他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度化她?
喉头突然涌上一阵腥甜,她紧紧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待气息平顺之后,她怔怔地望着那满手的鲜血,到底落下泪来。
寺外的慈悲亭中,从此日日有一个翠衫少女凭栏而坐。她整日沉默,无论僧人如何规劝,仍如同一尊石雕一样岿然不动,反复只有一句问话。
“清和何时能出来见我?”
僧人们无可奈何,只好摇头叹息,纷纷离去,只剩了少女每日仍静默地坐着。
终于有一日,一张字条从寺中传出,被递至她手中。她看完后,将字条紧紧握在手心里,出人意料地转身离去。那一抹翠色很快消失在满山红叶之中,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