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到了父亲耳朵里,父亲却不以为然。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女人和儿女们会离开自己,这听起来有些荒诞滑稽。他关心的是眼前的事情——矿上那个可恶的工头搜出了他藏在井下的酒,他发誓连瓶盖都未曾拧开,可该死的工头不容分说还是将他撵了出来。丢了工作,酒馆又赊下了许多回酒钱,这实在让人懊恼,他不晓得怎样去和母亲说。当然,这对母亲来说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
走投无路的父亲悄悄拿走了母亲藏在房梁吊篮里的钱,父亲这个不够理智的行为累及了我们姐弟几个,也令他的隐情彻底败露。
争吵不可避免地爆发,说是争吵其实很勉强,自始至终都只有母亲一个人的责骂声。母亲的伤心是可想而知的,那些藏起来的钱,她是预留给某个不留情面的债主的,还有那个有意思的布匹商,说不定哪天就会不期而至,虽然说布料是送给我们的,可多少总得给一些钱,否则她真是有些过意不去。现在一切都成了泡影,父亲没了工作,生活将成为令人头疼的问题。
伤心欲绝的母亲带着我去找周鱼,她已经不能容忍哑巴这种不可理喻的行为,父亲丢了工作,必须有人来分担。
“这些没有良心的讨债鬼,就晓得张嘴要吃,不晓得老娘的艰难这日子怎么过啊!”母亲边走边唠叨。她的怨言越来越多,终日愁云笼罩,总能看见她隔着篱笆泛着眼泪和那些长于嚼舌的女人们诉说自己的不幸,回到家又厉声地叱责着她的牛羊。
“妈,你真的会离开我们么?”穿过阳光斑驳的竹林时,我站住了。
母亲并没有发现我没跟上,她边走边说:“我不知道,你不要问我这些,我已经够难受的了。家里已经吃不上小面,就连萨拉家的几个小钱也得不到啦,债主却是越来越多,可你们的爸爸并不知道这一切。我得尽快把你的姐姐嫁出去。否则,活着真是一件生不如死的事情。”
周鱼并不在,铁锨钉耙和土筐等散落在坑底。四周很静,烈日下隐约听见地里豆荚炸裂的声音,一声又一声。空气中飘荡着新翻上来的泥土的味儿。我估摸周鱼八成是在竹林里睡着了,那一块浓密的竹林是她歇息补充体力的好地方。
“周——鱼——”
我沙哑的声音像折翅的飞鸟,没飞出多远便前赴后继栽倒了下来,对面远处竹林没有半点动静。
母亲沉着脸从缓坡下到坑底,扛起铁锨钉耙拉着我往回走。在接近竹林时,我看见周鱼悄无声息一阵风似的向池塘边跑去,那不断摆动的双手,使她跑起来像极了长臂猿。
漫长的雨季提前来了,周鱼的池塘还未完工,繁重的家务让她顾此失彼。接连下了几天大雨,池塘蓄满了雨水,岸边还未修好的木船都漂到池塘中心去了,显然是没办法继续再挖了。周鱼只得作罢,她从萨拉家的鱼塘捞来一些鱼苗放入池塘,在岸边栽上塘藕、水葫芦和茭白。她甚至找来了许多木板和石块,在池塘边上搭起了一个小木屋,小木屋门口用篱笆扎起一条长长的甬道,直通竹林那边起伏而来的大路。
每个打池塘边路过的人,无不为哑巴“荒唐而不寻常的作品”而惊讶。有许多人不禁喜欢上了这个幽静的所在,可以想象,来年春天的时候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趁周鱼去为萨拉家捕鱼的空隙,母亲和父亲一同去看过那个池塘。他们站在黄昏的甬道上,打量着斜阳下金色的池塘,长时间没有说话。父亲提出要进小木屋看看,母亲返身走了,她嫌里面阴暗潮湿。
这一天,周鱼扛起了自己的铺盖和简单的衣物朝池塘方向走去,没有人知道她将要干什么,她总是做出一些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我跑去告诉母亲。母亲捅着腰眼从羊群中直起了腰身,看着周鱼瘦小的身子渐渐隐入池塘边的竹林,“让她去吧,少了一口最好,家里没有多余的粮。”
父亲和母亲爆发了一次最为激烈的争吵——父亲怀疑是母亲赶走了周鱼。母亲反过来指责父亲过分溺爱哑巴。父亲气咻咻地去了小木屋,没过多久依然是一个人回来,父亲说她“执拗得像一头小母牛”。
不幸的事情像眼下冰冷的秋雨没完没了,布匹商却在这样的鬼天气来到了我们家,他高声叫着母亲的名字,然后把马系在枫树上径直进了屋,连马背上的布料都未来得及卸下。突然来了尊贵的客人,母亲慌了手脚,吩咐我去把大姐二姐寻回来,我并不情愿,怏怏而去。待我转回来时,却在路上碰见神色慌张的母亲,她说门前的白马丢了。这是一件很蹊跷的事情,我离开半个时辰不到,马就没了踪影,湿冷的地面上连蹄印子都没找到,布料却挂在树上。
布匹商只有自认倒霉而没有选择报警,这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多的麻烦,他只是希望赶在父亲回来之前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看上去并不是很沮丧,或许从母亲那得到了意外的东西,他轻松地和母亲告别。母亲一直在道歉,她甚至拿来她背着父亲藏了很久的一坛老酒给了客人,也许这样做她才会好受一些。
霉运似乎随着漫长的雨季而结束,这个阳光久违了的日子,母亲收到了两笔彩礼。中秋后不久,大姐和二姐就嫁往山外去了。布匹商介绍的两位外地人年纪虽然大了一点,但家境却是殷实。大姐二姐的婚事父亲一直是反对的,但女人们的坚持让他感到自己的处境似乎有些不妙。
你是知道的,大姐二姐出嫁前的那段日子是我们姐弟几个最快乐的时光,即将出阁的大姐二姐突然对家里人好了起来,她们给我买来了变形金刚和铁皮青蛙,给父母分别买了冬衣和烧酒,这是我们一直想要的东西。她们还破天荒地把之前穿过的裙子给了周鱼。可周鱼并不领情,我想周鱼拒绝得有道理,因为你没法想象那色彩艳丽的裙子穿在瘦小的周鱼身上会是怎样一种滑稽的模样。
中秋的晚上,周鱼不肯过来和我们团聚,大姐建议去塘边赏月,母亲破例同意了这个看似有些浪漫的提议。明月升起来的时候,我们将果品移到船上,一桨一桨向池塘中心划去。大家的心情看起来都不错,母亲始终微笑着,大姐二姐谈论起相亲的趣事,高高低低的声音被晚风送出去很远,说到关键处,忍不住笑得微波荡漾。远处,一两声短促的泼剌,漂在水面的月亮碎了又圆,圆了又碎。父亲则靠在船头独自咂酒,倒映在水面上的身影有些模糊潦草——自从丢了工作后,父亲变得颓废了许多,内心似乎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苦闷。谁也没去留意父亲这些糟糕的变化,更懒得去多想。
在一个微雪的早晨,母亲带着我离开了家,除了一缸酒和一张字条,母亲没有再给父亲留下任何东西。你说得对,那个出门习惯戴礼帽的布匹商成为了我的继父,我和母亲从此过上了无忧的幸福生活,我的两个姐姐也离我们不远,她们时常过来和我们团聚,其乐融融的情景让人觉得一切都很圆满。我深知这种生活来之不易,不敢做半点忤逆母亲意愿的事情,虽然在大街上遇见某个蓄着络腮胡的醉鬼就会想起父亲的模样,但那稍纵即逝的闪念,并不影响我一天的好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