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水一般向前缓缓流淌,二十年过去了,我已为人父,一些内心的东西在悄悄地发生变化——我想回去看看,只是看看,内心谈不上有多想念。
并没有费多大周折我就到了,出人意料的是房屋已成葳蕤的野草所覆盖的断壁残垣。我哑然了,心底有东西轰然坍塌。我忘了家乡几年前曾遭遇过一场地震,其时我还为父亲和周鱼真切担心过,可后来后来接踵而来的麻烦事把心底的担心冲得一干二净。我满怀懊恼和羞愧,无颜向邻居打听这满眼荒芜背后曾经惊心动魄的一幕。
离开前,我决定去看看那个池塘。
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亭亭的荷叶摇曳的茭白以及四周深翠的树木将池塘托出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致,金色的水面,有鸭子在嬉戏。通往小木屋的甬道上苔藓点点,一种若有若无的酒味被风送了过来。我的心“砰砰砰”剧烈地跳动起来,在甬道上几欲止步。
一个佝偻着身子脸庞消瘦的老人,正靠在窗户边的阳光下小口小口地咂着酒,老人哆嗦的手看起来不是很灵便,稀疏枯槁的胡须上悬着几滴闪着光芒的酒液,阳光中有微尘在轻舞。我颤声叫了一句父亲,父亲缓缓抬起头,并不感到意外,一句淡淡的“回来啦”便没有再吭声,仿佛是刚刚出门的儿子回来了。
我在山中木屋住了七天。这七天和父亲并没有多少语言交流。晚上父亲挨上床板就鼾声骤起,我却在纷纷扬扬的蛙声中无法入睡。白天,父亲不断地给我准备丰盛的饭食。他用颤巍巍的手教我在池塘边用网兜捕鱼,用蚯蚓钓黄鳝,教我割茭白挖莲藕。最有趣的是晚上捉青蛙,那些潜伏在池塘边的青蛙,被手电筒照见了呆呆地束手被擒。这是一段短暂而美好的时光,我没料到在出走二十年之久后我和父亲还能找到这样一种简单的快乐。这些日子里我们都没有提到母亲,就像和母亲在一起我们都从未提及父亲。在享受池塘馈赠的那几天,我也断断续续从父亲口中了解了一些他们过去的生活。
其实我已经隐约猜到了,父亲在我们走后也搬进了小木屋。为此他们在突如其来的地震中幸运地逃过了一劫,这似乎暗合了某种不可琢磨的命运。哑巴周鱼侍奉着孤苦的父亲,日子并没有人们担心的那样艰难——四季变幻的池塘就像一个取之不竭的聚宝盆,足够他们维持生计。
变故发生在我们离家后的第十七年,习惯了被人照料的父亲看着临水梳头的周鱼,忽然觉得应该给她说一桩亲事。父亲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周鱼已近中年,两鬓已现白发。父亲为自己的自私和疏忽而愧疚,他说他“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周鱼并不配合,父亲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也许是父亲旷日持久的痛苦和内疚令她感到不安,周鱼最终还是答应见了几个男人。这些男人多是本地的鳏夫,他们无一例外被周鱼一脚一脚揣进池塘,望着呛水扑腾的男人,周鱼摇摇头扬长而去。
这种恶作剧式的相亲方式令人避之不及,也令父亲大为恼火。
在父亲准备物色新的人选之际,我的三姐周鱼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周鱼的失踪几乎击垮了父亲,他形容枯槁,整日酗酒夜归,不止一次醉酒跌落池塘,奇怪的是每次都是有惊无险——父亲每件衣裤的内侧早已被周鱼缝补了大块的漂浮泡沫物。
三姐周鱼去了哪里,至今还是未解开的谜。比较一致的说法是失足掉进了鱼塘,可这是一种毫无依据的猜测,并无目击者,再者周鱼水性那么好除非是沉塘自杀——她是如此喜欢这个池塘。想到这种可能,我禁不住浑身颤栗起来。
我希望有个结果,让三姐入土为安。父亲并不支持,他说他在等,在他看来周鱼只是和家人一样出了趟远门,或者根本没走远就藏匿在附近,说不准哪天就会和我一样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离开父亲返城前,我雇来了几个人和一台抽水机。天气再好不过,抽水机突突的马达声打破了池塘惯有的宁静,匍匐在草丛、睡莲上的青蛙纷纷钻入水中,模糊了水面上的天光云影。池塘边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人们表情轻松地历数水底下的亡人曾带给他们的种种麻烦,也有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叹息着起了怜悯之心,他们追根溯源,将这一切不幸归咎于酒鬼父亲:若不是醉了的父亲将刚出生的只有鲤鱼般大小的周鱼抱起来,若不是好动的周鱼从父亲怀中滑落,周鱼何至于会落得眼下这般境地。
我的父亲没有走出他的小木屋,我看见老人佝偻的身影不断地在窗前晃过。
塘底的水一圈一圈瘦下去。在一阵短促的惊叫声中,人们先是看到几根类似肋骨的骨头顶着零星的水草慢慢露出水面,我心里痛了一下,绝望地闭上眼——耳旁继而响起一阵轻慢的喧哗——我睁开眼,分明看见一具硕大的马骨骼,一半陷在淤泥里,一半向上裸露着,马头那黑洞洞的眼窟窿,填满了惊恐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