杆子死了。年老体弱,寿终正寝。
镇上供销社给他买了一副棺材,崭新的松木棺椁。杆子的灵堂设在他家的院子,镇上的人们纷纷前来吊唁,出出进进,小小的院落,几乎水泄不通。
老六子穿了孝服,他是杆子葬礼的总管。儿子已经回到了老六子身边。他安顿小六子和新娃、乱堂跪在堂前守灵,他们披麻戴孝,哭成了泪人儿。小六子一对小眼睛红肿红肿。
小六子十六七岁了,没有他爹肥硕,他个儿高,瘦削,腿长,胳膊长,说话时候的声音像在喉咙里打转,他脾气急躁,说话冲,声音像在喉咙里吼出来的,稍不用心,就听不清楚他说话的字眼。不过,他对杆子伯十分尊敬。此前逢集,小六子和姑妈来镇上,都要去杆子伯家喝茶。看见小六子来了,杆子会把小崽子叫骂几声,转过身去食品店里抓一把瓜子、三五颗糖果,回来塞进小六子的怀里。
杆子的波斯猎犬伏在棺椁的后面,紧闭着眼睛,一丝不动。
西门里龟兹巷的乐人们,涌进了杆子的院落,各种乐器朝天齐鸣。他们的先祖汉唐时从西域而来,定居在了这京畿之地,以鼓乐为生,代代相传。
供销社的大食堂停止了对外营业,宽敞的五间大厅,一起用来接待杆子生前的亲朋好友。
出殡那天,细雨蒙蒙,灰暗的云雾笼罩在天空,古镇被凝滞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十六个年轻小伙子,抬着装殓杆子的棺椁,沿着街道,徐徐而行。老六子高举招魂幡,走在出殡队伍的最前面。三十六名龟兹乐人紧随其后,他们排成六六方阵,唢呐吹奏着悲怆的长调,手鼓翻转,铜锣、铙钹跟着节奏击打,悲郁的气氛铺天盖地,哀乐响彻了大街小巷。唢呐悲情的声音回旋往复,辗转反侧,咏叹着生命的短暂和人生的悲苦。乐手中有垂髫少年,也有头戴伊斯兰帽,留着花白长胡子的垂垂老者。
老段带领渭北平原上的猎手们,行走在送葬队伍最显眼的位置。猎手们手牵猎犬,肩上的鸟铳像爆竹般的一阵阵轰响。
新娃、乱堂和小六子们,轮流给杆子伯顶着纸盆,那是香火盆。细雨打湿了衣衫,泪水恣肆在脸面。他们都情愿做杆子的后人,继承渭北平原上老猎手的事业。
下葬的时刻,鞭炮响过,老六子把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含在嘴里,两腿分开,脚踏实地,他深深地吸足气息,腰身一伏,尖锐的口哨声响起来了。
老六子的口哨声细长,尖利,在空旷的原野上传得很远。它像划过灵魂的一道闪电,爆发出的强劲的光亮久久不衰,照亮了每一个抑郁的角落。辽阔的渭北平原,几乎漫天共鸣着老六子的呼哨声,这是生命的最强音,是一个老猎手对他所敬重的先辈的最神圣的祭礼。人们惊呆了,老六子的口哨声竟然长久不歇。
众人的目光一齐投向老六子,只见他脸色通红,腮帮子鼓得像皮球,光溜溜的脑袋微抵着。随着气息的徐徐吐出,他的腰身弯了下去,弯下去了,直到双腿蹲下,尖利的呼哨声仍不绝于耳。老六子跪下了,紧收丹田,他硕大的肚皮里的气息将尽了,他仍然用最后的力气,让他的哨音,在墓地上空持续回荡。渐渐地老六子支持不住了,哨音慢慢回落,声音变得细微,像天空飘洒的细雨,像耳语,细若游丝,一息尚在。老六子身体终于无力地塌下了,他四脚伏地,死了一般,瘫卧在杆子坟前。
就在老六子倒地的瞬间,猎手们一齐举起了右手,齐楚楚地把拇指和食指含在嘴里,集体吹响了呼哨。这是野猎时刻的号令,是力量和召唤的象征,他们用渭北平原上猎手们的独特方式,祭奠一位西去的先辈。呼哨声此起彼伏,声浪一浪高过一浪,苍凉幽怨的声音飞向天边,回旋在苍茫的顺阳河两岸。上百条猎犬们也仰天长啸,它们抖动着脑袋,向逝去的先辈庄严地告别。
杆子的猎犬却不愿意回家,也不跟着老六子、老段们走。它就守在杆子墓地。它一直生活在主人的气场中,如今主人去世了,家中的气息消失了,那个温馨的地方已经渐行渐远,慢慢在它的心中变得陌生、古老,仿佛十分遥远。那是昨天的梦境。它在杆子的坟茔上,感受着主人生命浓重的痕迹,音容犹在。它和主人早就相依为命,主人老了,它的生命也即将走到尽头,它的一生,都是跟着主人的足迹前行。
小六子给杆子的猎犬带来了一只兔子、饮水。波斯猎犬只是嗅嗅,它没有吃喝的欲望。它白天在墓地上绕着坟茔转悠,不允许外人接近墓地一步,一息尚存,它仍然是主人的守护神。夜晚它伏在坟茔的一角,绝望地长吠,声嘶力竭,像一个妇人在悲怆地哭诉。
一周后,老六子和老段前来修葺墓茔。杆子的猎犬伏在坟茔的一角,已经命断气绝。他们在杆子墓地旁边,挖掘了土穴,将这只品质卓越的波斯猎犬,轻轻地安葬在主人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