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第二年夏天,粉莲又生了第二个女儿。那时,庄后的莲塘里莲叶田田,开满了一池荷花,他们就给二女儿取名小荷。其实在去年出事时,粉莲已经怀着身孕了。由于营养不良,小荷生下来时瘦瘦长长的,一看就料到将来会有个高挑的身材,也不知道是不是骚公鸡的种?几个月后我家的第三个孩子也跟踪而至,让我爸妈激动不己的是我家老三是个带把儿的小子。
生产队里的情况比前几年好了些,被停了近二年的老队长又复了职,经过了一段时间“强权统治”的折腾,人们对老队长好像比以前更加敬重了些。龙锁家的口粮也比以前宽裕了,主要是因为有两个小口扯着(那时基本口粮不分大小口),但经济仍十分拮据,两个人做的工分要买四个人的口粮,粉莲有两个孩子拖着,也做不了多少工分,要不是我妈那里有个免费“托儿所”,粉莲一天工都上不成。两个人整天忙得团团转,正值壮年的龙锁倒有点像个小老头,粉莲虽然还没到三十岁,但也显得心力交瘁,风光不再,哪里还顾及到当年那些风花雪月的事。
后来我家桂芬做了妇科结扎手术,龙锁家又生下了个儿子,只可惜那个儿子是个“白毛儿”。据说这种现象在医学上叫白化病,在近亲结婚的人群中发生的概率相对会大些,当然也有另外,有的表兄妹结婚生的孩子照样健康聪明,也有的不是表兄妹却生下这样的孩子。生下来时龙锁两口还不是太沮丧,他们觉得总比再生个丫头好,好歹是一条根,他们把儿子取名叫贵根子,精心呵护,疼爱有加。贵根子智商并不比其它的孩子差,小时候还挺聪明伶俐惹人喜欢,只是他的那双蓝眼睛特别怕光,将他抱到阳光下,眼睛老是眯缝着。队里有人议论说:“这贵根子倒是杨家的真种,只是可惜撑不了杨家的门户,如果粉莲不曾痛改前非,仍像以前一样“风流”,可能结果还会好一些。”也有人说:“这白毛儿可能就是他家的最后希望了,计划生育一年比一年紧,要想再生第四个恐怕是不可能了。”还有人说:“就是批准他家再生一个,估计也结不出什么好果子来,除非他婆娘再去借种。”有时候男人们还互相打趣:“要不你借个种给他家?”
分田到户那年,我得以提升,被调到公社工作。我的大女儿进了社办厂上班,两个小的都在外面上学,桂芬一个人在家种了七八亩承包地,那时还不曾有机械化了,比在大集体时还要忙。龙锁家孩子上学少,家中劳力多,每至农忙季节,都会帮桂芬不少忙。几年后,他的大女小菊嫁给了本村里的一个民办教师,后来又转成了公办,现在每月能拿到好几千元工资,比我的退休金还高一大截。二女儿小荷,嫁给了邻村的一个小木匠,改革开放后先是跑到东北沈阳给人家做装修,后来自己在那里与人合伙办了个家具厂,听说现在已经是身家好几百万的小老板了。令人有点婉惜的是,龙根这边的情况很糟糕。贵根子到三十岁出了头还没找到个合适的人成家。无奈之下只好化了6000多元钱买了个媳妇,那姑娘是贵州过来的,还是个弱智。生了个孙女虽然不是白毛,但比她妈更弱智,上了五年小学才读到二年级。
改革开放后的这些年,他家的经济情况倒是一年比一年好,家里的承包地都是粉莲和贵根子在家里种,他一个人到苏州去收了好几年的废品,他在郊区租了人家的一间房子,买了一辆人力三轮车走村串户,每年能赚得好几万元。他又舍不得化钱,穿的衣服、鞋子都是从废品中挑出来的,他告诉过我,他已经存下了五六十万!
后来我退休了,回到了村里的老屋中养老。有一年过春节,他因为中风险些送命,幸好我及时找人用车把他送到市人民医院抢救,才捡回了一条老命。不过打那以后,他就完全丧失了劳动能力,走路也离不开轮椅了,那年他正好70岁。在病中以及后来的无数个日日夜夜,粉莲对他的照顾也算得上是无微不至了,虽然他们之间在那特殊的年代里曾经有过那么多的故事,但几十年风雨同舟,甘苦与共,平平常常的岁月已经将他们打磨成一对情深意笃的恩爱夫妻。
坐在轮椅上的龙锁,好像脑子还不怎么糊涂,能清楚地记得过去好些陈年旧事,我们也常常在一起聊天。有一次我跟着他坐的轮椅在庄前的公路上散步,看到路边一排排新建起来的堪称豪华的乡村别墅,他不无感慨地跟我说:“想不到乡下人还能砌得起这样的房子。”我说:“你不是也砌得起吗?”我这话好像是触到他的痛处,他幽幽地说:“是的,我现在砌一所这样的房子,不管怎样装修也不会欠债,不过,我砌它干什么呢?再过短短的几十年,我的这个家庭可能连一个人也没有了。”
我实在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安慰他,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杯人生的苦酒,也许这就是“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