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千山真的感到有些意外了。就这样,慕千山在张金旺家当起了护宅子的炮头。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两桩事,慕千山就不会与张金旺闹翻脸,堵气窝火地回到养育了自己的牛心屯。一切起因都是围绕着张金旺的干闺女小梅子发生的。这两桩事怪谁呢?埋怨自己?归罪小梅子?仔细想罢,都有些不沾边。这乱世魔道的,偏偏就要遇上这些蹊跷事儿!
这时走在集镇雪路上的慕千山想起这些往事,气也就不打一处来了。他这会儿已经来到一个小酒店前,店前的行人稀少。这个叫做“山里红”的小酒店,是他每次到集镇时都要进店喝上几口酒的地方!
他是个炮头嘛,跟着张把头学会了放山的本事,也养成了借酒消愁的习惯。天虽然渐渐黑下来,但他放山的时候,走惯夜路了。没说的,到里面先灌上几盅,再赶回牛心屯也不迟!就这样,慕千山推开店门,闪身进去了。
店里的小伙计为慕千山端来了两盘小菜,还有新鲜滚热的狗肉蘑菇汤,两盅酒。这些很快落进了肚里。酒甜,血热,屋暖,慕千山惬意极了。
集镇上,各家各户的小油灯被一盏盏地拨亮了,透过马粪纸的窗棂,发出桔红色的或者淡黄色的光。
慕千山觉得该是起身赶路的时辰了!他酒足饭饱,用手背抹着嘴上的油渍,很快结清了饭钱,就推门而出。这时,突然听得集镇西南角上响起一阵骇人的枪声,集镇的过道上也传来了杂沓、惊慌的跑动声。乱世道又出事啦?他只好退回小酒店。
店里的小伙计推门出去,打探着外边的事情。店里的食客们,有的缩着脖子坐着,有的贴着墙角桌旁,心慌地静候着。
冬季的枪声在集镇的冷漠夜色中显得那么恐惧,枪声中,还不时听见集镇里有些人在跑动,风传着口信儿。这时,店里的油灯被掐灭了,又有人嚷嚷着:“胡子‘滚地雷’的人马来了!”
一声喊,禁不住引起了躲在店里的人们的阵阵骚动,人们大嗓或小声地议论起来。
“是土匪吗?看来困在山里饿急啦?”一个汉子的声音。
“千真万确。听听,要净街了。”这是女人的声音。
“她嫂子,咋回事?开剋了,要砸窑吗?”“看阵式,不太像啊。”
“按理说,绺子们只是借路,不是砸窑。”慕千山下意识地插了一句。
这会儿,店里的小伙计走进店里,对着黑暗中的人们说:“不用担心啰,这是胡子们嫌山里憋屈,出来逛逛。大伙先别出去,再避一会儿,很快就清局了。”
然而,集镇外的枪声并没有弱下去,而是随着夜色愈来愈浓,又响起了一阵难卜吉凶的马蹄声。看来胡子们果真要打冤家“大借路”啦!其实,这不仅是“滚地雷”土匪的山规,也是绵绵数百里磨盘山一带土匪的家规。免子不吃窝边草,就得借路出外劫浮财。如果不是逼急了,他们决不会倾巢而出,借路到这个集镇上去“砸窑”的。记得“滚地雷”大绺子啸集山林以来,只砸过一次集镇,那是因为镇里有几户大财东准备联合招兵买马建民团,想与“滚地雷”的人马对峙一番,免交“猫冬”粮。平时虽说这里也有小打小闹的匪祸,但却从没有过人仰马翻的血腥味!
慕千山坐在板凳上,听着外面隐隐的马蹄声伴着零乱的枪声,心里很有些烦燥。
屋子里黑乎乎的,仅能看出对面说话人的脸部轮廓。慕千山这时由乱世景致引起了思绪,又触动心事回忆起放山的日子,尤其是眼下的光景,多像放山“搭土仓 子”里的夜色啊!那时,在张把头的指点下,他们在大山里挖地窨子或盖马架子。这种“搭土仓 子”就是放山人住的临时窝棚,每逢转换到较远地方,就要再搭一个土仓子。选择背风的山坡,顺着山坡挖土,在上面搭上木杆,苫上山草,外面培土。土仓子也要留出个门,里面铺上干草和狍子皮。白天除了“端锅”的在土仓子看门做饭外,其他人都去放山,晚间回来后进到土仓子里睡觉。这种从清代沿袭下来的最简易的房子,当地满语叫“撮罗”,放山人和炮头又称它窝棚。放山后下山或迁移,有时不必拆除,来年可以再用。是啊!在地窨子里,人们不能点猪油灯,只能“打火堆”,这是放山人和山里炮头的山规习俗。慕千山清楚记得,炮头们在马架子前也是这样生存,围山打猎赶狗,驱兽套捕野猪,留宿奔波在夜色里。从远处看去,那些闪烁在山里沟趟子、山坡上的“打火堆”,又隐蔽又适用。因为放山挖参人在晚睡前都要在地土仓前拢上火堆,为了防止野兽,也在驱赶蚊虫,还可用来驱除潮气、暖身子和联络。关东磨盘山区相传的“打火堆”,在行业里的忌讳可多了!据讲,“打火堆”要由山把头点火,天黑以后放山人都回来了,才能由“端锅”的拢火。火堆烧的柴禾不能乱扔乱放,一定要顺着摆放,取“顺顺当当”之意。火堆要一直燃到天亮,中途不能灭。尤其是不准往火堆里扔东西,不准朝着火堆说不吉利的话。慕千山还记得,那年有个跟着张把头放山的汉子,酒后在火堆旁的树下解手,就被张把头一顿训斥,还撵出了帮伙……就在慕千山想着这些挖参的往事时,集镇里远方的枪声又响起来,有些子弹好像就在附近的房子上划过。
“乱世出绺子,啥时山里能太平!”他这么想着,不知怎么又想到了小梅子,或许是今天见到她的缘故吧,还是怀念张把头的重情重义导致情思,或者就是世道太乱引发的乡愁?
这时,屋里的人们又在七嘴八舌地轻声议论起来。
“哎,听说呀,磨盘山游击队又打死了两个小鬼子。”
“这伙人,莫非也像‘滚地雷’那样,占盘子?享山福?”
“说差话了!他们不图稀这些,在趟平乱世哪!”
“不过呀,人家可不祸害百姓,专收拾没良心的汉奸狗腿子和小鬼子。听说,他们和中央军时好时坏,也和胡子闹翻过,后来不知和好没有。”
“嘘,莫论国事,各位小声点。别让‘腿子’听去啰,又给店里找麻烦。”这是小伙计的劝阻声。
“怕啥?哪个带枪玩刀的人来这儿喝闷酒,还要躲夜灾。”
“这年月,讲话做事,都他妈的又别扭又新鲜。听沟里人说,‘滚地雷’在西岭的分支绺子二掌柜,就是那个叫啥‘西岭虎’的胡子头,要娶第二房压寨夫人了……算了,不提这些事。”
“接着讲啊!咋还卖关子了?”
“听说这个小老婆,还没进洞房,就跑了!惹得‘西岭虎’发了‘飞叶子’,又传柳条梢子‘拉线”,限日子捉拿她呢。”
“说啥?飞……叶子,拉什么线?说明白啰!”
“不懂就别插话!就是说要回信了,找人报信呗,都是胡子的黑话呐!”
“你咋懂得这些话儿的?”
“镇里放山的、当炮头的,都常说这些话呢。”
“接着说,胡子头就不怕在被窝里让那个娘们捅一刀!”
“若怕,就不当胡子头啦!”
“这个‘西岭虎’真操蛋,寻花问柳,耍风流债。”
“你不懂,这叫啥,王八就瞅绿豆来气,对上眼啦!这嘛,也叫愚汉子思妇搂枕头,图滋味呗!”
众人发出了压抑着的嘻笑声。
此时,慕千山在为那个女人担忧,就嘀咕了一句:“这个姑娘,还真够刚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