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喜有些醉意后,话儿也格外多起来。
他斜乜着惺松的醉眼,先是与慕千山胡扯了些山里和炮头们的奇闻旧事,后来讲着讲着,就扯起了女人,说:“你艳福不浅!我他妈的三十好几算白活,没一个中看的娘们,让我看上眼儿……送酒解馋的事,更甭提了。”
慕千山起初没介意,后来听胡喜说的越来越不中听,便把醉熏熏的胡喜硬塞进了被窝。这小子临睡前,还胡言乱语说:“兄弟呀!不是我……我吓唬你。张财东要……知道……你心在小梅子……身上,他……他不砸醋罐子才怪呢。”
也巧,事过三天,就印证了那天晚上胡喜的话不无道理。那天傍晚掌灯时节,慕千山被张金旺叫到正房屋里。
张金旺虎青着脸,扔给慕千山一件东西,竟是千针万线做成的“气死牛”棉布鞋。慕千山迷惑不解:“这?”
“你和小梅子咋回事?她给你做这玩意干嘛?”张金旺火气颇盛,“我请你进张家护宅送镖,没亏过你吧?干嘛对我闺女起歹意?我嘛,君子不记小人过,以后放明白些,我也不记恨。”
慕千山总算知道了事情的脉络,但他确实不知小梅子所做之事,也不知张金旺怎么知情的,又在乱点鸳鸯谱。受到冤枉的慕千山,这时脸儿气得由红渐白,一肚子的火气直攻喉咙,他不由得大声嚷起来:“我姓慕的,走得正,行得直,从没干过阴损事!”他又指着张金旺说,“既然你犯了猜忌,血口喷人,我也明处发誓,大路正东,抬头做人。不过,有几句话奉送给你。”
张金旺看见慕千山抓住了铣子的皮带,禁不住有些慌乱和紧张。事实上,小梅子也没对张金旺多说啥事由,只是他在敲山震虎啊!
“自古就讲,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第一句话,送你八个字:树大根深,千山清白!还有一句话,也是八个字:狼急虎饿,后会有期。好啦,就此告辞。”尽管这些事情都发生在一年前,但是在慕千山心里的烙痕挺深。百善孝为先,万恶淫为首。山里炮头最忌恨的就是“色”字!
眼下,他在集镇的黑夜里,再次救护了小梅子,怎能不触景生情?又怎能不追忆起此事由来的酸甜苦辣呢!
集镇的路上几乎没了行人,夜静得令人有些惊恐。这时,慕千山听到小梅子又在叫他。
“千山哥,”小梅子说,“你,还恨我吗?那年发生让你委屈的事,都是张金旺这个狗东西使的坏呀!他逼走你后,又来坑害我。”
慕千山哈哈大笑道:“你是他的干闺女,虎毒不食子,难道他都不如禽兽?”
小梅子满肚子的情仇心酸被触动,真的动情了,带着悲愤的哭腔说:“这狗东西起先哪,逼我做他的填房,我不肯。他有次酒后无德来硬的,我还用棒槌钎子扎伤了他的胳膊。后来,他就让胡子‘西岭虎’打我的歪主意!”
“西岭虎?” 慕千山眉间一颤,略有所思。
“张金旺就是‘西岭虎’的靠山户。他家里还藏放着这些胡子们的浮财,备有人吃马嚼的粮食。听说,还有几捆子大枪呢。”
小梅子这一番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西岭虎想要抢娶的人,难道是你!”
慕千山猛然间联想起小酒店里众人哄嚷的新鲜事,禁不住问道。
“是我!昨夜里,我用爹留下来的蒙药酒,迷倒了看管大门的土匪,偷偷套上马爬犁,从张家跑出来了。真没想到,天亮后,在镇子里就碰见了你。”她略微一顿急速的话头,也提高了声音,又说了下去,“可你不理睬我,走了!我也想一走了之,但总感到应该找你当面讲开了,不能让你记恨我!后来嘛,见你钻进了小酒店,我就在附近候着你出来。”
慕千山显然受到感动,顿时心里搅动了内敛的情感波澜。
“我该说的话,都讲啦。人心都是肉长的,信不信由你!”
她说罢,开始小声哭泣起来。
虽说慕千山是个山里炮头,侠骨义胆,秉性刚直,不惧生死,但却见不得女人流泪。小梅子一声声抽泣,搅得他心里格外难受,也在爱恨上涌,止不住恨恨地说道:“张金旺人面兽心啊,竟如此歹毒!”
雪地上,这时那个被慕千山砸昏倒在雪地的人,呻吟了几声,身子也挣扎了几下,还是没有完全清醒。慕千山弯腰蹲下去,用火镰照了一下,发现此人他早已见过了。他竟是欺负卖糖葫芦老头的瘦猴“腿子”。
“这家伙坏着呢。”小梅子一边揩着泪水,一边踢了他一脚,说,“他起初抢我的东西,后来见我是个孤身女的,又来了坏心思,真该千刀万剐!”
“你准备躲到哪儿去?” 慕千山冷静过后,关切地问着小梅子。
“找我哥。”小梅子的话音里,明显流露着几丝忧虑。
“他在哪个道上?” 慕千山只知道此人投奔了山里的一支队伍。是兵?是匪?是“腿子”?张把头从来没对他说过详细。
“磨盘山游击队。”小梅子放轻了嗓音说着。
慕千山听罢,心里骤然翻动了思绪,也联想起了卖糖葫芦老头说过的讯息。他知道这支抗联队伍,就是山里百姓说的好汉绺子,打小鬼子,是支义军。
由于话说得直截了当,显然突现实情玄机,但毕竟是情投意合,促使两个年青人站在雪地上,一时都陷入了暂短的急速思索。蓦地,集镇西南角上又传来一阵枪声。
夜色中,枪声伴着马蹄声,渐渐地朝着慕千山、小梅子站着的关岳庙方向逼近过来。
慕千山谙熟山里的事情。他知道这支人马大概是刚才那伙胡子又转回来了,也许是“砸窑”不得手,或者是故意显摆威风回山。不管怎么想,关岳庙这里是不会安宁的,要抓紧退回镇里避避风向。
慕千山瞅了几眼雪地上的瘦猴“腿子”,对小梅子说着:“走吧!让这家伙躺着吧。”
小梅子问:“去哪儿?夜深人静的。”
“天黑路险,咱们先到镇里躲躲。”
当俩人来到镇里大路上时,镇边上的枪声、马蹄声,还在嘈杂地响着。在关东乱世的寒夜里,山风刮过来时,更加听得分外清楚。
大路上的行人已经很少了,路旁的店铺几乎都关上了店门。
俩人随着那些来不及走出集镇的人们,走进一个挂着大红灯笼的客栈。
慕千山过去进镇换山货时,曾在这个吉祥大客栈住过。
“两位吉祥!在这儿过夜吧。消灾免难解乏,明早赶路事顺!”
客栈掌柜不知何时溜到了慕千山的身旁,将手里的小油灯举在俩人脸前。
“我睡大铺炕。” 慕千山指着身着男装的小梅子,又说,“这人,要单间炕。”
“好咧!”客栈掌柜有些奇怪地瞅瞅小梅子,摇头晃脑地走了。
客栈门这时又被人推开。一个戴着大耳朵棉帽子的山里汉子,骂骂叽叽地从外走进来。他肩上背着一杆铣子,经过小梅子身旁时,已经走出两三步了,却又回转身站住了,又盯着慕千山不住地打量。
很快,这个炮头打扮的人蹿上两步,扯着慕千山的衣服,嚷嚷着:“看着眼熟吗? 是慕老弟嘛!在躲胡子,还是避灾?”
“你?在这干嘛?”慕千山很快认出此人,他是张金旺家的炮头胡喜!
四
乱世朦胧之夜,在镇里的吉祥大客栈,胡喜突然意外地与慕千山、小梅子相逢,不能不说给他俩的心头,立刻笼罩上一团惊恐不祥的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