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断桥东边走来一个喇嘛,遇上西面来的剑客。剑客一身黑衣,头戴斗笠,光天化日之下,朝着喇嘛就拔出了剑,剑长三尺六寸,薄如纸片,色如银月。喇嘛使拳,与剑客过了百十来招,不敌剑势,节节败退。剑客乘胜追击,一剑割下了喇嘛的脑袋,明黄色的喇嘛帽掉到了地上,光溜溜的喇嘛脑袋落进了护城河里。
剑客往剑上啐了口,收剑入鞘,大步朝西面去。
王二麻子蹲在草丛里瞅了半天,耗了半个时辰才有气力站起身去报官。
张捕快带着徐仵作来收尸,听王二麻子说人头掉进了河里,取下佩刀,噗通一下跳进了河里。徐仵作麻利地把尸体滚进草席里,招呼王二麻子帮他一起抗回县衙。徐仵作说这喇嘛真瘦,王二麻子也说瘦,像是抗了个女人。徐仵作笑话他:“你这麻子还抗过女人?”
王二麻子气得结巴,撒手不干,指天骂地地喊:“老子老子……回家玩玩玩女人去咯!”
王二麻子骂骂咧咧地跑开,徐仵作也不生气,他中午吃了三笼肉包子,一身力气没处使,索性不等张捕快了,哼着小曲一个人扛着瘦喇嘛回了县衙。
县太爷正打着饱嗝坐在中堂里审案,城东的铁牛半夜偷瞧城西的翠花洗澡,谁知被翠花相公捉个正着,翠花相公举着锄头把他打了个半死。铁牛躺在地上直哼哼,说他连翠花半个胸脯都没看着,吵着嚷着要翠花相公给钱看大夫。
县太爷惊堂木一拍,说:“赔个屁钱!没把你打死算你命大,拖出去再打二十板子!”
徐仵作摸摸鼻子,扛着尸体直接去了仵作房,他关上门窗,点上蜡烛,听着院里铁牛的惨叫声,把瘦喇嘛放到了桌上。
县太爷没多久举着盏油灯进来,凑在蜡烛上点上了火,看了眼喇嘛尸体,打了个寒战说:“唉哟,是个没头的。”
他话音刚落,张捕快抱着颗人头出现了。张捕快湿了衣服裤子,县太爷让他别着急走,先在喇嘛边上晾会儿,他对张捕快说:“今晚你姐留你下来吃饭,来的还有韩家的丫头,你好生准备,别给你姐夫我丢……”
“大人,这儿阴气重,呆久了生不出儿子。”县太爷话还没和张捕快说完,就被徐仵作撵到门外。徐仵作是城里大财主家独子,县太爷这衙门还是徐家帮着给翻新的,给他在后头造了个大宅子,养着金鱼,种着莲花,芭蕉假山,应有尽有。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徐仵作说话再毒,县太爷也只得听着忍着,只好耷拉着脑袋灰溜溜地走了。
徐仵作把张捕快带回来的脑袋安在了喇嘛身上。剑客是个高手,剑也是把好剑,切口平滑,力度均匀,美得像匠人做的手艺品。
喇嘛挺高,身上掂量不出几两肉,扒了衣服就剩下层黄皮裹着骨头。喇嘛身上的袍子是新的,干净,鲜艳,边角还没磨破。他兜里还有个转经筒,左边屁股上有块巴掌大的胎记,背上文着猛虎下山。是只精瘦的歪嘴老虎,脚下踏着磐石,四周围着竹林。
“你见过喇嘛身上画画儿的?”徐仵作问张捕快。
“没见过。”张捕快连连摇头。
“你看他像什么人?”徐仵作掰开喇嘛手心,捏了又捏。
“江湖客。”
“唉,我看也像。”徐仵作摸着喇嘛手心里的老茧,说,“还是个使剑的。”
“王二麻子呢?”
“早跑了。”
“你让他跑了?还没问他话呢。”张捕快不高兴,扯下鼻子里的棉布,阿嚏阿嚏打喷嚏。
“你要问他什么?”徐仵作瞅着他问。
“看没看见剑客正脸啊?!”张捕快皱着眉生气。
“他要看见早和你说了,还用得着你问?”徐仵作哼哧哼哧又把喇嘛翻了个身,喇嘛的脑袋泡了会儿水,胀得厉害,光看脑袋还以为他是个胖子。
“这人脑袋不对劲。”张捕快把喇嘛脑袋翻了个个儿,指着他后脑勺说,“你瞧。”
徐仵作看了眼,喇嘛后脑勺有块疤,凹地略深。
“哦,大概以前被人砸破了脑袋。”徐仵作给喇嘛盖上草席,“明天贴个告示,要是后天没人来认,就葬了。”
“这回别再葬树下了,味儿太重。”张捕快捂着鼻子往外走。
徐仵作从兜里掏出个小布包,布包里是香喷喷的花生米,他把张捕快送到门口,吃着花生米调笑他:“你这身上一阵味儿,赶紧去澡堂子里泡一泡,晚上可别吓跑人姑娘。”
张捕快回头瞪他,徐仵作咂吧咂吧花生米,瞅着他背影嘿嘿笑。
到了晚上,张捕快换了身新衣裳,衣裳是他娘给他缝的,缎面,绣花,冷不丁瞅着像个书生。他娘解了他佩刀,硬塞给他把扇子,扇面上画红梅傲雪图,也不知他娘是哪里弄来的,当个宝贝似的,说是拿了能给自己长脸。张捕快拿惯了刀剑,拿着把扇子浑身都不舒服,出门走了一段就偷摸着把扇子扔在了路边,没想到被个乞儿捡了,那乞儿还朝他拜了拜,说:“谢谢捕快咯,这大晚上正吹热风呢。”
张捕快也朝他拜拜,心想自己是干了件好事。
张捕快进了县太爷家,他姐在门口等了他半天,见了他就拿手指戳他脑门,“韩家小姐是斯文人,喜欢斯文人,你给我机灵些。”
张捕快不情不愿地跨进门里,进了内厅,抬眼瞧见个脑门上顶着朵红花的媒婆。媒婆边上坐着韩家小姐,低着头,不声不响地,就媒婆介绍时抬了会儿头,想是怕羞。
张捕快挨着他姐夫坐,韩家小姐不爱说话,他也不开腔,席间竟听见他姐和媒婆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韩家是外来人家,韩老爷带着女儿,来县城做生意才两年,韩老爷身体不好,年前过世,留下根独苗。奔丧时也不见有亲眷来,丧事还是县衙里帮着主持。这会儿家里的绸缎生意全是管家帮着打点,管家也心急着帮小姐找户人家,嫁个好夫家,生意上也好搭把手。
媒婆讨了张捕快的生辰八字,明儿个上山求神问信去。韩家小姐吃得少,就喝了点儿鸡汤,张捕快光顾着吃,上点心时他没了胃口,借口去茅厕,溜到院里转了两圈消食。
他往回走时,听到外头有人击鼓鸣冤,张捕快眼前一亮,来了劲,冲到县衙门前拦着击鼓的人就问:“有甚冤情,速速说来,本捕快给你伸张正义。”
击鼓的是个年轻女子,县衙灯笼下站着,面若娇花,身段婀娜,风一吹,弱柳迎风般晃荡着身子,攥着手绢掖眼泪:“小女子听闻县衙里新收了具男尸,遥想起,夫君音信全无已有三月,特来相认。”
张捕快见她哭了,心慌,人乱,语无伦次:“死的是个喇嘛,哎呀,小娘子你莫着急,本捕快一定将你夫君找回。”
小娘子抽抽噎噎说不出话,张捕快急忙带她去仵作房。路上问她从谁那儿听说收了个死人,小娘子说傍晚去王二麻子那儿买烧饼,王二麻子给说的。
“这杀千刀的,啥事都往外说!”张捕快忿忿骂。
小娘子说他夫君三月前出城做买卖,怕被山里强盗劫了,就偷了身喇嘛衣服,装成喇嘛上路了。
“装成喇嘛就没人抢了?”
“夫君说喇嘛都会些武功,能吓唬吓唬他们。”
“这能顶啥用,现在山贼可野得很,别说喇嘛,少林寺的都敢抢。”
小娘子闻言,定定看了张捕快会儿,呜哇一声哭得更厉害了。张捕快扭头抽自己嘴巴,转身说:“这喇嘛不是给山贼杀死的,是个剑客,王二麻子没说?”
“说了,可剑客和山贼有啥分别?”
“这山贼可不会跟着他进城里下手,山贼怕衙门,城里有衙门。”
小娘子懵懵懂懂地跟着张捕快进了仵作房,一开门她就被屋里杵着的徐仵作吓了一跳,尖叫着躲到张捕快后头。
“你干啥呢?”张捕快也被蒙着面、举着蜡烛、冤魂似的徐仵作给吓得不轻,忙问道。
“我验尸呢,你干啥呢?韩家小姐?”徐仵作朝他身后看。
“唉,不是,来认尸的。”张捕快挪开身子,指着徐仵作身前的长桌说,“就在那儿呢,你去看看。”
小娘子缩着肩膀走过去,徐仵作把蜡烛凑到喇嘛脸上给她瞧,问道:“你识得?”
小娘子拿手绢捂着口鼻,双腿一软晕了过去。张捕快忙跪在地上给小娘子掐人中,小娘子打着激灵醒过来,拽着张捕快袖子呜咽:“夫君,夫君,是他…………”
小娘子泣不成声,张捕快手足无措,徐仵作眉毛一挑,暗暗道:“这么快就结案了?”
那边厢,县太爷着急要找张捕快回酒席,却见他带着个小娘子进屋来。一屋人都给吓坏了,媒婆拉下脸就不干了,张捕快他姐急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韩家小姐自始至终低着头,很是害羞的样子。
徐仵作从张捕快身后钻出来,环视一圈,笑了笑,明知故问:“咋都不说话?”
“……仵……仵作,你来这干啥?”县太爷结巴着问。
“哦,来说个事,喇嘛的尸体有人来认了。”徐仵作瞅着小娘子说。
“哈哈哈哈,原来是来认尸体的。”县太爷松了口气,忙拉着媒婆才重新坐下,“没事儿,没事儿,县衙的事。”
县太爷嘻嘻哈哈站起身,让那面色苍白的小娘子坐下。张捕快给县太爷解释前因后果,县太爷摸着下巴说:“那剑客八成是个山贼,路上没抢到,就一路跟着,到了城里发现小娘子的相公不是真喇嘛,一气之下就杀了人。”
“那现在咋办?咱去山里抓山贼?”
“那哪儿抓得完,自认倒霉呗。”县太爷同情小娘子,说要帮她找块好墓地,尽早葬了。
徐仵作啃着鸡腿问:“小娘子,你相公以前干啥的?”
“收书画,卖给画馆的。”
“收书画的还在身上画画儿?”
“我识他时他身上就有画儿,那老虎哪儿来的我也不知道。”小娘子低着头,县太爷命人给她上了杯安神的茶。
“我看他八成以前也是山贼,这是内讧呢。”徐仵作吃得满嘴油光,看得张捕快他姐直跺脚,又不敢轰走财主儿子,只好忍着。
“成婚多久啦?”县太爷问小娘子。
“两年了。”小娘子轻轻地答。
“哪儿有内讧两年后才来杀人呢?”县太爷皱着眉怪徐仵作胡说八道,他又琢磨了会儿,让张捕快送小娘子回家,明儿就把尸体送上门。
“谢过县太爷。”小娘子给县太爷行了个大礼,哭哭啼啼地跟着张捕快走了。
张捕快他姐不高兴了,和县太爷咬耳朵,怪他没让徐仵作送,张捕快走了,这还算什么相亲啊。
县太爷嘿嘿笑:“徐仵作刚才不正吃饭呢嘛,多不好意思。”
张捕快他姐气得直哼哼,更气人的是,徐仵作吃饱喝足还自告奋勇送韩家小姐回家,张捕快他姐拦都拦不下来,眼瞅着给自己弟弟挑的媳妇儿和徐仵作走到了一起。
韩家小姐怕生,性子也害羞,路上没说一句话,徐仵作也成了个闷葫芦,两人不声不响走到了韩家门口,徐仵作却调转屁股往衙门的方向去。韩家小姐喊住了他,红着脸蛋说:“徐公子,要是没记错的话您家是住东边吧……这方向不对呀。”
徐仵作没想到韩家小姐还知道他住哪儿,摸摸头发,说:“我找张捕快去。”
“找他干啥呀?”韩莹莹娇滴滴地问。
“抓山贼去。”
韩莹莹的眼珠滴溜溜地转:“山贼好厉害的,徐公子你要小心呀。”
徐仵作笑笑说:“我不抓,我啥都不会,只会验尸体,让张捕快去。”
韩莹莹还是笑,转身进了韩家。
徐仵作真去找了张捕快和他商量出城进山抓山贼的事,张捕快听了,两眼一黑,说:“这事儿我办不了,山贼我可打不过。”
“你一公家的人怕什么山贼,你就说例行巡查不就行了,我们就去瞅瞅,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这哪行啊?我当捕快这么多年都没例行巡查过,突然来这么一出也太奇怪了,再说了,进了贼窝还能轮得着我们说话?”
徐仵作思量片刻,说:“那行,你不去,我一个人去。”
张捕快两眼又是一黑,实在没辙只好偷了县衙里上月缴来的两件夜行衣,和徐仵作一人一件,跨上两匹快马出了城,往山中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