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走出K地最大的车站——N车站时,他感受到了来自异域的惬意的风。
十月的空气中依旧弥漫着些许溽热气息。他略微敞开衣领,耸耸肩,迈步穿梭在人影丛杂的出站口。耳畔是鼎沸的人声,依稀听得见附近广场上颉颃飞过的鸽群。
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午后呵!他想。
在车站对面的一尊雕像旁站定,他看了看时间,午后四点四十五,分秒不差。
可是,约定的人还没有来。难道计划有变?他心下思量着,一边从背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支事先准备好的玫瑰花,插进了胸前左侧的西服口袋。
这支随他饱经旅途艰辛的花朵,此刻同他那张皱巴巴的脸别无二致。不过,鉴于接头信物之用,不可草率丢掉。
经过一阵漫长的等待,那一身夹克装打扮的黑衣人,来了!这让他不禁猛地打了一个激灵。
那人四方脸,鼻梁上架着一副茶色眼镜,显得精神异常卓厉。在他身后似乎还跟着两个打手一样的家伙,通体白衣,眼罩墨镜,杀气逼人。
“先生,幸会哪!”黑衣男子走到近旁冷冷地开了口,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故作深沉地问。这样子看起来似乎一点也不“幸会”。
“哦,呵呵,幸会!幸会!”他也随声附和地说。
“那么,就莫再寒暄了,知道我们的暗号吗?”
“唔……我得想想……啊,朝辞白帝彩云间……朝辞白帝……”虽然记起了第一句,不过也许是因为紧张,竟突然忘记了下面的内容。他无奈地抓着头发,露出一副窘相。
“下一句呢?”
“呃……不太清楚了。不好意思啊!”
“嘿!真没见过像你这么笨的人。事先不是和你讲过了吗?”黑衣人点上一支烟,皱着眉悠然地吐出一口浓雾,沉声说道,“听好了,下句是‘夜半钟声到客船’。这是中国唐代大诗人李白的七言绝句,我们的国语课本里都有介绍的,不知道你以前是怎么念的书!”
印象中的课本里好像李白的诗不是这个味吧!但是他没敢言语,只是红着脸唯唯诺诺地点头应和着——谁曾料到这帮匪徒竟也附庸风雅地设置古诗作为接头的暗号,哎!太扯淡了。
这时,旁边一个白衣的青年讲话了:“头儿,你和他扯得也太遥远了,我们该说正事了吧!”
“嘿!还真是的,有点啰嗦了。”黑衣人转过脸,面目可憎地看着红脸的他,“妈的,说到底,东西带来了吗?”
“我……”他刚要开口,却听黑衣人道,“把他给我捉进去!”
收到命令,两个白衣手下一左一右,像双筷子夹起一块红烧肉一样携起他的身子,丢进了不远处一辆黑色的加长轿车里。
与此同时,一柄闪闪发光的利刃正向他的颈上移了过来。在三人摇曳的奸笑声中,他的耳朵渐渐丧失了听觉。
他用呆滞的目光扫视车外,影像模糊,乾坤逆转……
1、
接到松蒲麻美子的电话,是在10月23日的下午。警视厅搜查一课的村上先生正流着口水趴在桌子上直打呼噜呢!
当他勉强直起滚圆的腰身时,看到自己嘴角一条哈喇子倒挂一尺有余,摇摇晃晃着差点沾上肚脐,顿时羞愧难当,急忙埋下头用手帕赶紧拭了去。
“喂,你好!”村上不高兴地拿起电话讲道,“这里是搜查一课。”他揉了揉眼睛,一边给嘴巴挂上一支七星牌香烟。
“你好啊!是村上先生吗?我是松蒲麻美子。”
“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吗?”
“……我的丈夫在几天前突然失踪了,所以,想请你们帮忙调查一下……”
“什么?失踪?”村上靖皱了皱自己浓密的黑眉毛,“小事……啊,找回来不就得了,犯得着这么行事匆匆的吗?”
“村上先生,您也是知道的,”麻美子略显悲戚地说,“矢一郎君刚出狱没两个月,现在又没来由地失踪,难道不是很奇怪吗?”
“呃……好吧!我马上过去一下,和你面谈。唉,真不知道你们这家子什么时候能过上太平日子。”村上挂了电话,略略整理一下衣衫,开始扯着嗓子喊他的部下早濑宏一。
“早濑呢?早濑!宏一!早濑宏一——”
过了好一阵,才见一个毛茸茸、乱蓬蓬的脑袋从逼仄的隔间里晃晃悠悠地伸出来。
“你小子还想不想工作,睡得可真叫一个踏实!电话还要你的上司来接,有没有天理啊!”村上怒视早濑,“快去给我准备警车,敢慢一点,小心我扣你绩效奖。”
“课长,这……这不都是昨晚你拉我去玩牌闹的……”早濑含糊不清地嘟哝着,没敢等村上回应,就一溜烟蹿了出去。
在前往麻美子家的路上,两人的睡意也都慢慢消失殆尽,开始不着调地谈起话来。
“课长,矢一郎两月前刚刚出狱,现在又莫名其妙地失踪,不会、不会是他又重蹈覆辙了吧!”早濑说道。
“即便是再做贩毒的勾当,也没有神秘失踪的道理呀!”村上靖摊摊手。
“会不会是以前的同伙蓄意报复呢?”早濑打着方向盘,时不时地望一眼坐在旁边的村上。
铃木矢一郎是三年前的一个深夜,同另一个贩毒团伙进行毒品交易时被警方抓获的。因为警方当时行动时没有考虑周全,一群贩毒分子各显其能地进行了一场玩命的逃窜。铃木算是比较走霉运的一个,他在和几个同伙企图涉水渡过涧西川时,不幸双足陷入泥沼,延误了逃窜时机,没能及时突出重围。当然,虽有几个侥幸没有陷入淤泥的,最后零零散散地都被捕获了。但是据同伙们事后交待,有一个刚刚入伙的男子,身手敏捷,在河堤上一个凌空翻身,就滚入了无边的黑暗中,逃之夭夭。警方至今仍没能将他抓捕归案。
在后来的审讯过程中,铃木矢一郎因为与警方非同一般的配合,提供了相当多的可靠信息,被酌情减刑判处三年零六个月的监禁。
难道是当年铃木矢一郎配合警方抓捕落网逃犯时,得罪了同伙中的一员,而今遭到了对方的恶意报复?村上右手抵着下巴百思不得其解。
汽车从国道拐上霞关大道,行驶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麻美子的住处。
幽静的城郊结合部,一家家精巧的院落井然排列。在一棵碧绿的皂荚树下,车子停了下来。村上远远地看见麻美子鲜艳的和服裙摆正飘扬在风中,高绾的云髻下,一张俏丽的圆脸布上了一层不祥的阴霾。
两双黑得发亮的皮鞋从院子的石板路上一道敲打过去,响起一串“咔哒咔哒”的跫音。村上忍不住再次驻足,对面前的女人细心地打量一番。
“请进屋里谈吧!村上先生。”她微低着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果真是“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一朵水莲花”哩!村上和麻美子虽也不是初次见面,但是她的柔美,还是让他深有感触。
这样一个貌美的女人,能够在铃木矢一郎入狱三年之久的时间里静默以待,多么的令人心生敬意啊!
“那是七天前的事情吗?”村上抿了一口热茶,搓着手开始问道。
“是的。七天前,也就是10月15日上午,铃木君说要到新宿一趟,似乎要见一个朋友。走之前,说好两天后就会回来,但是眼下已经一周了,也不见他踪影。所以我想……”
“他在新宿有没有亲人朋友?你没有打电话问问吗?”
“他的妹妹容子在新宿工作,我原想他会去那儿瞧瞧,谁知打了电话她说没有见到铃木君。”麻美子咬着嘴唇,显得不知所措。
“矢一郎是乘坐哪班列车前往新宿的呢?你有看到他的车票吗?”村上一连抛出两个问题。
“我特意留意了车票,是当天午后14:10的浅田一号列车,到达新宿的时间约摸是下午的15:40左右。”
“是信越干线吧!从此地经上野车站,而后再到新宿的。”村上思索道,“他带了些什么随行物品,能给我们描述一下吗?”
“噢,铃木君只简单挎了一个单肩包,并没有什么引人注意的地方。”麻美子讲到这里突然脸色一变,“不过,事后听我花店的一个女孩讲,铃木君临走时特意拐进店里拿走了一支玫瑰花。”
“玫瑰花?”村上感觉有点意思了,“是打算送人的吧!”
“不会的,如果是送给女人的,他就不会在我的花店里明目张胆地拿了,这样的花随处都可以买到。”
“这倒是,不过,这事还得进一步调查,才能下结论。”
当天的询问结果,并没有给村上太多的启示。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就显得蹊跷了。两天后,据新宿警视厅搜查课反映,他们在代代木公园的一个桦树林里,找到了几块切割整齐的男人尸块,另外还有一个被烧得面目全非的黑色单肩皮包和一柄刀刃锋利的短匕首,包里的证件表明死者即为铃木矢一郎本人,而黑色的单肩包特征也与矢一郎所携带物品的特征吻合。至此,铃木矢一郎的失踪案件,升级为谋杀案了。
那么,矢一郎一个人到新宿是去与谁会合呢?是否就是对方对矢一郎下了毒手?
村上立即询问了与麻美子家紧挨的几户邻居,但是大多都表示对矢一郎10月15日当天的行踪不甚了了。偶尔有个知情的,也说是见他背个包不知道上哪去的。
在这个节骨眼上,村上有些坐不住了,当日驱车偕同早濑赶往了新宿。在新宿警视厅,村上看到了发现的尸骨:两条手臂至肘部部分、两条小腿至膝盖部分。切割部位平整,手法干净、利落,像是用专门的切割工具所为,而并非现场所遗留的短匕首所能胜任。就尸骨表面的斑斑血迹和燃烧未尽的单肩包看来,凶手在处理尸体时显得颇为慌乱。
警方进一步核实铃木矢一郎的资料,在其家中提取了部分样本,确定死者是矢一郎。但是,关于凶手为什么将其尸体肢解,村上显得颇为不解。首先,就分尸案的一贯性状来看,凶手多是想掩盖死者身份,不过本案中死者随身携带的皮包并未燃烧掉,证明死者身份的证件依然存在,难道是凶手在处理皮包及现场的过程中,被人打扰,逼不得已才逃窜走的吗?
其次,即便凶手处理掉死者的证件,但是矢一郎的尸体却依然能够表明死者身份。因为铃木矢一郎有犯罪前科,警方很轻松就可以从备案的资料中核对出尸体即为其本人。
这样一路分析下来,村上觉得十有八九这是一个与矢一郎极为陌生的凶手所为,如此说来,动机就相应要模糊得多,对案情的侦破也极其不利。
“课长,刚才技术科对现场做了取证,发现在遗弃的匕首上只有矢一郎的指纹,并没有凶手的指纹。死亡时间大概在10月15日当天晚上十点到十一点之间,具体还不好妄下断言,法医表示根据几块尸骨很难界定准确。”早濑盯着村上的脸。
“唉,相当棘手嘛!”村上长叹一声,无奈地摇摇头。
“课长,会不会是涉黑团伙所为?他们了解到矢一郎刚刚出狱,而之前其又是道上炙手可热的大红人,所以——”
“所以想拉拢矢一郎入伙,十一郎不从,他们便撕票?”村上补充道。
“对呀!”
“这个不是没有可能,等调查了再说吧!”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才好?”早濑以一副六神无主的颓唐面孔望着一旁的村上。
“先将铃木矢一郎当天到达新宿车站失踪的情况,发布给有关媒体,看看能不能寻找到目击证人。”村上说完摸了摸瘪瘪的肚子,“我想在目击证人找到之前,还是有必要先去要个鳗鱼饭来吃。”
“课长,我带路吧!这地方我最熟,哪里的鳗鱼饭正宗,我最清楚。”早濑接过上司的皮包大步走在前面。
村上课长看着眼前这个工作消极,吃喝玩乐却争先恐后的属下,无奈地摇摇头,真不敢相信这就是搜查一课的骨干。
2、
第二天的中午时分,村上正在新宿警视厅的休息室里发呆,突然接到了麻美子的电话。
“村上先生,不好了!”麻美子在电话一头喘着粗气。
“什么事嘛!慢慢着说。”
“刚刚我打开保险箱时,发现少了两张银行卡,合计约有900多万日元,我猜想一定是矢一郎临走时带走的,几天前我发现它们都还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