黝木印

时间:2016-12-16 17:07:10 

  1、

  我原本叫铜锣,爹娘取名时希望娃能一辈子响响亮亮,可是我六岁那年发了场高烧后就再也发不出声了。被卖到邝府做下人二十多年,他们都叫我哑锣,虽不能言语,但我心里比谁都敞亮。

  邝家田产众多,又经营药材,握着本省南来北往的物资运转,是当地数一数二的豪门大户。这些年外头闹战乱,光景不如原先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邝家门庭排场一点都不逊脸面。邝老爷有五房太太,个个都不省心,争风吃醋从来没断过,还窥视着家族的生意和传家宝。邝家的宝贝叫黝木印,是从四五辈前的当家人那里传下来的,平时放在一个铜匣子里,锁在书房的柜子中,钥匙只有邝老爷一个人有,贴身带着。要是有客人慕名来赏,老爷就带他们去书房里瞧,但会先把窗户幔子放下来,遮得严严实实,从外头纹丝不见。

  我干的活是打水烧水,每晚都把热水送到主子们的院里。

  先送长院的,大太太已不在了,大少爷屋里的灯还亮着,他眉目清秀,又擅吟诗作画,以后肯定像老爷一样风流;再端热水去二院,听说老爷年轻时是跟二太太相好的,但家族逼着他先娶门当户对的大太太,二太太等了多年才有个名分,却发现老爷是个处处留芳的情种,慢慢的心就冷了,整日吃斋念佛;给三太太送热水可得当心,她娘家是做小买卖的,分钱厘尺算得清清楚楚,精明世故,牙尖嘴利;四院一般熄灯最晚,因为四太太喜好读书,她出生于大贾世家,心高气傲,若不是家道中落,断不会嫁给别人做小。她上次小产后身体一直不好,不爱出门应酬;五太太是个风尘女子,姿色婀娜动人,又会哄人开心,老爷娶了她不久,新鲜劲还没过,最常来她这里,漂亮的首饰衣裳一批批送过来,为此,其他太太们没少说醋溜话。

  2、

  服侍完所有人,我一个人摸进黑黢黢的屋里躺下,望着窗外星星和月亮相依相伴,眼角慢慢润了,我又想她了。

  是果果吗?我伸出手想摸摸她白皙的脸,却咋样都够不着。果果,你去哪儿了呀,走也不跟我说声,你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吗?她不说话,只是看着我掉眼泪。我想跑过去抱住她,她却越来越远,像个风筝一样飘起来,我够也够不着……

  窗外咣当一声,该死的野猫打断了我的梦。在潮湿的枕头上,我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了,跟她在一起的一幕幕在脑海里打转。

  果果名叫白果,老爷经营名贵中医药品,给家里的女仆都起了草药的名字。她最早是服侍大太太的,原本有个上门说亲的,一合八字说她命数短折,对方嫌不吉利不要了,她的婚事就耽搁下来了。后来府里迎来了柔弱娴静的四太太,讲究细致,人手不够,她就调给了四院使唤。

  有次我被炉盖子烫了腿,穷人家的娃多不在意小伤,咋知几天后居然发炎溃烂了,疼得走不动路,然后又引发了高烧。我躺在床上寻思着要是这条贱命上天想要就收走吧,迷迷糊糊就睡过去了。醒来后,烧退了,果果正搓洗着我染了脓的布单,屋子里收拾得整整齐齐,低头一看,腿上还敷着厚厚的药膏。后来才知道,她一整夜没合眼,给我换药喂水,要不是她,我早没了。从那之后,我跟她就好上了。

  果果心地善良,平日里省下点散银小票都用来给我买东西,从来没人对我这么好,我计划攒够了赎钱就带她走,回乡下安安稳稳过一辈子。没想到,老天爷这么狠心,我唯一的亲人也被夺走。

  一年前,我和一批脚夫随老爷去边疆卖药材,临走时,我紧握她的小手,她咯咯的笑。边疆的苦日子里,我一有空就会想起她,想着她吃饱了吗,睡好了吗,心里挂念得不行。出发时正值府里喜庆的时候,最得宠的三太太又怀上孩子了,不久四太太也有喜了,老爷发话了,谁生下的是儿子,传家宝就给谁,一时府里议论纷纷。

  谁知道,老爷不在的几个月里,府里却翻天覆地。先是三太太不慎摔下楼梯,艰难的早产后生下一个孱弱的女婴,紧接着四太太院里起火,仆人死伤好几个,四太太在混乱中跌伤被踩,肚里的孩子没了,几天后,忧虑过度的大太太睡着后再也没醒过来。

  我们推开府门的时候,白帐子漫天飞舞,哭声淅淅沥沥,转眼间喜事成了丧事。大家都为大太太戴孝的时候,没有人理会我内心撕裂般的痛苦,果果在那场火里死了,我只见到一具冰冷的尸首。

  本来我也想着不活了,可是这个事,我越想越蹊跷,怎么有这么多巧合接连发生,这些事跟果果的死有没有关系?不行,我不能让她白死。别人可以像碾碎蚂蚁一样对待她,但她是我的宝贝,我得活下来,为了给她一个公道而活下来。

  3、

  天麻麻亮我就起身去打水,迎面碰上了白芍,她扇着帕子,歪了歪樱桃般的红唇,低声凑过来:“最近老爷是不是总去五太太那?”

  我呆呆地盯着墙面,默不作声。

  “问你话呢,倒是点头或者摇头回个信啊,跟个木头似的。”她把手上的镯子转了转,用帕子慢悠悠地擦着,“我说啊,这窑子里出来的姐有什么得意的,要不是使了什么迷魂妖术,老爷才不会收了她呢。”

  她精巧的下巴往旁边一挑,“可不是我要打听啊,是三太太要打听,眼看着老爷对她又慢慢亲近了,她还想追个儿子呢,现在五太太插进来了,天天霸着老爷,她那边气可是不顺了。”

  白芍扭着细细的腰肢走远了,她与白果是表姐妹,大太太让白芍伺候三太太,白果伺候四太太,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想挑起两房不和,从中得利。可惜白芍不像果果那么安分守己,她一直巴望着能爬上姨太太的座椅,不时在老爷面前搔首弄姿,老爷看她的眼神也是眯着暧昧。本来大太太已经默许收了她,可风波一闹,老爷没心情了。碰巧某天出门,刘管家说起城西的荟芳楼正在卖女儿,都是水灵灵的江南姑娘,可以过去解解闷,老爷过去一眼就相中了头牌花魁,不仅美貌绝伦,还精通琴画。老爷一把掷下海量金银,那个风月场的女人就成了名正言顺的五太太。

  二太太年老色衰,三太太俗气太重,四太太身体还没恢复,时时婉拒跟老爷亲近,所以五太太风头正盛,独得专宠,白芍看在眼里,妒在心里,说是替三太太打听,但肯定是她的小九九。

  4、

  闷热的一个下午,绸庄的乔老爷带了几个贵客来家里,说是久闻传家宝的大名,特来一饱眼福,老爷得意地拂须抿笑,说起了黝木印的来历。

  那方宝印是清朝康熙年间第一篆印师的封刀之作,他是宫廷的御用篆师,作品构思精巧,雕功醇练。文人墨客、政商豪门奉送千金也难求一印。晚年归乡时,皇帝将一个木胚送给他,让他刻一个传世之作,他略有费解,纵横一生,用上等玉肧象牙肧无数,怎么到头来却要刻一块黑黝黝的木头疙瘩。

  随从的一位大臣为他解开了心结,这不是一块普通的木头,是明朝郑和下西洋时带回来的宝贝!

  说是郑和的船队遇风暴漂散到一个南洋的小岛上,看见部落的人正点起篝火对着一个大树祭拜,交涉后才明白这是他们的神树,曾经帮他们杀死入侵的海盗。此树神圣之至,平时他们都不敢靠近它,每逢节日时就杀死鲜牛活羊祭祀。郑和看见扔在树下的牛羊一会就没了气息,汩汩流出的血液居然被大树全都吸走,好像一个饥渴已久的人在畅快地吮吸血汁,不禁心惊胆战。

  半夜时突然电闪雷鸣,一个通红的火球从天而降,将神树劈开烧裂,众人惊愕,以为是天神授意:上天派郑和来收回宝树。于是他们将树根部分挖出来送给他。郑和仔细观察了这块树根,发现它色泽黝黑发亮,质地极其密实,完全没有任何虫孔碎屑,摸上去如铁般有寒气,如木般有韧性,敲上去又如玉石般清脆,实为珍奇。

  临行时,部落酋长嘱咐他,神树嗜杀,务必把它封存好,不要张扬摆设,免得伤及无辜。郑和谨听慎从,一直把它密封在箱子里,后来敬献到皇宫内务府保存。

  直到天启年间,一次宫里走水混乱,太监们慌忙抢救储藏室的东西,这个箱子在混乱中不知所终。

  清兵入关后,某日,几个宫女在西苑的一处偏湖里秉灯赏鱼。她们看见几个小鲤鱼围着角落的石块,着了魔似的不能游动,就让太监挖开石头看个究竟。湖里正是这块黝木树根,外头的箱子已经被水浸泡得破烂不堪,但树根却新亮如初,令人称奇,这木头泡在水里更有观感。后来这个宝贝又惹来了宫闱内斗,出了人命,太后一怒之下让人把它沉入井底,不许旁人再提起。

  老篆师这下明白了树根的传奇经历,发誓要刻出一枚千古一印,选出最优秀的助手,把刻刀打磨得滴血不沾,使出浑身技艺,竭尽全力。据说为了保证印章有最好的色泽效果,雕刻过程中一直是把木块浸泡在水里的。为此,篆师们的手指全部泡烂。在这块旷世奇作问世的当晚,老篆师终于踏实地睡着了,却再也没有睁开双眼。

  这方印几经辗转,伴随着血雨腥风颠沛漂泊,最后流入邝家,成为了传家宝,单说这份传奇的身世,都能值得上几座城池。

  这方印所到之处无不涉及性命,缠上了不少不明不白的冤魂,就算是宝贝,也煞气太重了些。可是世人偏偏就是这样,只要是争抢的东西必然认为是好东西,争来争去图个啥,自己也说不明白。

  5、

  我赶紧把书房布置好,老爷引着宾客进来,从贴身衣物里取出钥匙,打开层层柜门,捧出那个铜匣。管家斜睨了我一眼,我知趣地躬身要退出去,老爷今天心情特好,长袖一挥:“算了,让哑铜也留下来见识见识吧”。

  老爷把印拿出来放在正中的圆桌上,大家一下子围上去,我端来烛灯也凑近打量。真是一个宝贝啊:溜黑质地在烛光下闪着滑亮亮的光,一圈红一圈黄的晃动着。印上部是一个开口弥勒依在一棵枝蔓繁盛的菩提树下,抬手指天,身边围绕着八九个形态各异的童子,有的手持葫芦张望,有的提着铜钱俯身,有的扶腮看书,不到二尺见方的木印上浓缩了人间百态。

  印的下面是平滑整齐的篆体字,不似以往的刻姓留名,而是佛学禅语。老爷似往常那样坐回自己的太师椅,轻晃脑袋,得意地看着众人围观赞叹。管家利索地给他斟上茶,老爷转身轻抿一口,正要抬身起来,眼睛却突然像烙了铁似的圆鼓瞪起,直直地瞪着窗帘的一条窄缝。

  我也稍了一眼瞟过去,这一看不要紧,着实吓了我一跳。

  老爷书房是在正堂二楼的偏角,这扇窗隔院对着五姨太的卧房,这会正好开了半扇窗,透出房里的场景。粉红的床帐里,五姨太好似没穿衣裳,旁边有个壮实的男人裸身,两人紧紧地缠绵着。光天化日的,她竟然敢偷人!

  6、

  晚饭后老爷送走了宾客,一个人阴黑着脸坐在中堂里。当时当着客人的面他不好暴怒,毕竟家丑不可外扬,但这会,他抽动的面颊下好似有几条蟒蛇在游动,随时准备把人给吞了。

  五太太的丫鬟茯苓怯生生地跪在地上:“回老爷,太太说她今天很乏,下午要歇息,让我别吵着她,厨房叫我去帮忙了。刚才回去看过她了,还在睡着呢。”

  “嗯,”过了许久,老爷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平时,太太跟什么人走动得比较多?”

  “就是其他院的太太们。”茯苓大气也不敢出。

  “今天,有没有什么人来看过五太太啊?”刘管家帮声道。

  “给太太治头风的张郎中晌午过来了,开了副药让我去抓。”

  “哦?张郎中一般来的多吗?”老爷的眼中闪着狐疑的光。

  “还行吧,逢六逢十他就过来出诊,太太的病最近好多了。”

  “嗯,下去吧。”

  老爷在屋里踱来踱去,微斜了下眉,低声说了句:“俗话说,捉贼拿赃,捉奸拿双。”

  “明白了。”刘管家会意退下,在府里活了几十年,他就是老爷肚里的虫。三十年前接他爹的班,老爷亲自给他戴上玉扳指,告诉他,他的这只手,掌着府里的舵。

  7、

  六月初十,老爷在楼梯转角处脸色铁青地等着,刘管家凑过来:“没错,准是!”

  老爷带了几个家丁哐哐地敲响了五太太的门,里面传出惊愕的声音:“这么晚了,谁呀?”

  “我!开门。”老爷炸雷般的声音轰隆隆作响。

  屋里呯乓叮当了好一阵子,五姨太才迟缓缓地开了门,穿着一件薄衫,发髻垂下,她迅速堆起一个媚娆的笑脸:“呦,老爷,这么晚了,您怎么过来了?”

  老爷推开她,在屋里一顿乱翻,床桌单薄,都是藏不了人的。老爷捻着胡子在房里索来索去,忽然,目光定在了那个床头大大的铜人身上。

  家里研究中医经络的人颇多,有好几个用于标识穴位的铜人,这是最大的一个,比常人体型略大,中空能对开,穴位处有细细秘密密的针眼,前阵子收拾家里摆设时放过来的。他大吼一声:“这铜人放在这里甚是碍眼啊,抬出去扔进池子里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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