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扑面,眼前是一块纯净的不带一丝杂质的湛蓝天空,在遥远的天际与海面连成同一条线。纯白的盖斯卡尔雪山就孤立在大海中央,任凭巨大的海浪敲打岩石,翻飞成细碎的氤氲水雾,把这座孤岛掩映得仿佛置身于天堂。千百年来,无数的登山者企图在这里留下印记,在这些人之中,有人长眠雪岭,有人跌落海潮,然而风停雪驻之后,一切归零。
明嘉仪站在甲板,一只手按住宽大的公主式帽沿,另一只手高高的扬起,感觉到冬天里特有的海风穿过指缝的温度,无比陶醉。在她的身后,新婚的丈夫递过一杯升腾着零星气泡的粉红色香槟,丝丝缕缕带有樱桃的酸甜味。
仿佛在童话与现实的边缘不断游离,一如她虚虚实实的人生。
明氏集团的大小姐,即使她只是与这个姓氏毫无血缘关联的养女,却并不曾影响她的生活轨迹,不管多少年前她曾是坐在炉子旁边捡豆子的灰姑娘,如今她都是货真价实的公主,美丽而高贵。
她的新婚丈夫欧瑾然,当下炙手可热的著名律师,浪漫而体贴,更重要的是他作为一个豪门唯一继承人的身份,让她不管在什么时候,都可以保持如今公主的身份,不必担心午夜点的钟声敲响,一切就会消失不见。
船已驶过亚速尔群岛,如同终年繁花不败的梦境,继续航行在欧洲大陆的西海岸线,最终抵达马德拉岛西面的莫尼什港,终年积雪皑皑的盖斯卡尔雪山。山脚的古朴小镇尽是碧油油的菜田与矮小建筑,山腰上团花锦簇,大片细薄的花瓣迎风招展,一路的浅紫深红。
山下的风景如同初夏般闲适,而抬眼望去,那一片纯白正宣告着隆冬的降临。这个世界的奇异,远远超过人类可以想象的范围。
直升机缓缓升起,在湛蓝与纯白之间,抖动翅膀,巨大的轰鸣转瞬即逝,而后又平稳降落。
山顶城堡就在眼前,哥特式建筑,雍容的超乎想象。
华丽的好似中世纪的吸血贵族居住的城堡。
为何会冒出这样古怪的念头?推开雕花铁门的那一瞬间,嘉仪突然发觉连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
些许悔意掠上心头,选择这里作为蜜月旅行的目的地,也许是错的?
大厅的光线破败得分不清晨昏朝夕,腥气的味道席卷而来,令嘉仪倏地摆脱了瑾然的手,躲开到铁门之后。黑暗的尽头突然闪过一丝火光,而后,又是一点,以思维无法跟进的速度一路逶迤而来。而后“唰”的一声,巨大而厚重的水晶吊灯瞬间轰塌,刺耳尖叫划过耳膜,看到满地破碎光芒之间,平躺着一具美丽而又罪恶的躯体。
低胸的白色长裙已经满是殷红血雾,无数细小的玻璃微晶穿透曾经白皙光滑的身体,放大的无比诡异的漆黑瞳孔,优美的脖颈之上鲜红的牙印清晰地宣告着死神的召唤。
黑暗之中,一双深蓝色的眼珠凸现,滴血的嘴角映着无比光洁的虎牙,笑容暧昧而又邪恶。
嘉仪的指甲深深的切入手心,思想在那一刻突然空白,呼吸艰难,片刻之后她看到瑾然发疯般跑出城堡,而身后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仿佛破空而来,轰然穿透耳膜。
“姐姐,我送你的新婚礼物,还喜欢吗?”
年轻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站在眼前,穿着白色的深领上衣,银白色的链坠挂在胸前,有种魅惑而又飘泊的气息。阳光色眸子此刻在黑暗里越发妖异,手指不经意的轻抚发梢,慵懒得如同一只窗台上熟睡的白猫。
嘉仪无力地跌坐在地上,残酷的一幕令她无法控制地呕吐,酸甜的,无比腐败的樱桃味。
“明嘉辉,”欧瑾然几乎咆哮着拎起男子的衣领,“你到底想做什么?”
“提醒你而已,”男子无比厌恶地甩开那只修长的手,“没有人可以忘记她,不管以何种理由,我都不允许……”
“认识一下吧,姐姐,还有……我亲爱的姐夫,”嘴角浮现出嘲弄的笑容,用力推开眼前的大门,方才那满身血迹的女孩和金发碧眼的吸血鬼,此刻竟活生生地站在眼前,“我听说你们选在这里度蜜月,想着你们一定会感觉寂寞,所以特意来陪你们。”
“介绍一下吧,这位,我的大学同学陈典,电影社的红人,也是这次我们自制《吸血鬼归来》的男主角,本来我对这种特殊化妆没一点兴趣,不过我想姐姐一定喜欢。另一位呢,自然就是这部的女主角,颜洁瑜小姐,我们的校花。”
随着两位充满歉意的点头微笑,如此恶意的玩笑也只好算作扯平。
“嘉辉突然要这么做,真的非常抱歉。”洁瑜微微扬起复古的波浪卷发,年轻的接近完美的面容透露无邪的诱惑。
“还有我们的‘帮凶’,”陈典顽皮地笑笑,为他们引荐刚才帮忙点起蜡烛的幕后黑手,“在社团里担任摄影的从征,以及新加入的学妹韩汀婷。”
从征一身黑色,头发蓄得很长,不规律的胡茬,不修边幅却有另一种狂野的气质,淡漠的微笑颔首,算作招呼;而另一位,甜美可爱的笑容一绽放,瞬间叫人觉得,所有寒冷都褪色,这世界回归春暖花开。
“我们好像真的是有点过分了呢。”汀婷走上前去扶起嘉仪,而身后嘉辉的身影已经毫不犹豫的消失在了大门的背面。
“他怎么变成了这样?”欧瑾然紧握的拳头望着那个纯白的背影,眉心皱起深刻的纹路。
“自从卓盈死后,嘉辉就变了,”嘉仪虚弱地靠在丈夫的肩头,“她在你的公寓跳楼自杀的事实,永远都改变不了,正如你们都曾深爱过她的事实,也永远都改变不了……”
“……我已经拼命想要忘记了,为什么结局会是这样?”喃喃的自语,不知何时瑾然握紧的手,颓然放开,无力跌落。
夜很静,月沉以后连天地都安静下来。
洁瑜理所当然地和汀婷共享一个房间。
毕竟,在读女中的时候起,洁瑜就曾是汀婷所向往的前辈。
此刻洁瑜正坐在梳妆台前,一面进行着繁琐的护肤工程,一面与坐在床上正和满头湿发较劲的汀婷交谈。
“怎么?对今天的见面有什么想法吗?”
而汀婷十分无奈地摇了摇头:“学姐真的确定卓盈学姐是被谋杀的么?”
“我确定,我非常确定。”洁瑜低下头,咬住下唇,“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足够的动机。从征最先认识卓盈,视她为艺术的缪斯,不允许她身上出现任何污点,却无法控制她如此不检点的私生活,在他的思维中,这种行为很难说不是一种背叛;而卓盈在嘉辉之前曾和陈典交往,是陈典的众多罗曼史中唯一一个主动提出分手的女主角,这让陈典的自尊受到了严重的打击;之后卓盈一直在明嘉辉和欧瑾然之间左右逢源,哪个男人能容忍心爱女人的劈腿?这样一来欧瑾然的动机就成立了,况且卓盈就是在他的公寓坠楼的;同样的情况对嘉辉来说虽然也成立,但他那样独占欲强的人,若不是爱卓盈爱得死去活来,怎会默认这种情况,所以反而是最没可疑的人;而明嘉仪虽然是嘉辉的姐姐,却不能继承任何遗产,她如果不抓住欧瑾然这棵摇钱树就会一无所有,她怎么容得下卓盈?”
“可是学姐又说,卓盈学姐是明嘉仪介绍给欧瑾然认识的不是么?那么美丽而又危险的女人,怎么会放心让他们认识?”
“这一点我也不明白”洁瑜苦笑,“如果都明白了,还要你帮忙做什么呢?”
“那么,学姐就没有一点私心么?”汀婷歪着头,笑了起来。
“鬼丫头,没请你帮忙的事倒是清楚得很啊,”洁瑜走上前来捏住汀婷的脸颊,“我就是想得到明嘉辉,只有解开了这个心结他才能开始新的生活,我也才能有机会,满意了吧。”
“为了钱还是爱情呢?”汀婷左躲右闪,抛出了另一个问题,而洁瑜的回答坦率得叫人讶异。
“这两者从来都是密不可分的……”
关上灯,汀婷躺在床上,轻声问道:“学姐,你听过马德拉福音的故事么?”
洁瑜背对着她:“什么?”
“在马德拉的雪山上,会出现天使,来庇佑内心虔诚的人,让他们得到幸福……”
“没有这个必要了,我已确定这世上没有我要的爱情……”
汀婷闭上眼睛,似乎听到空气中传来低沉的抽泣,在这寂静的天地里唯一的声音。
午夜突然惊醒,欧瑾然望着已经陷入梦境的妻子,走出房间,到天台上抽一支烟。脚下一览无余的深绿色藤蔓团团桎梏住了整座城堡,在月光中那漆黑的影像仿佛映在大脑皮层,如同人类的血管,挣扎着,扭曲着,却在光滑的皮肤下激烈的涌动,仿佛随时准备喷薄而出。
空气中浅香弥漫,那是温室中盛放的玫瑰,血红色的花瓣散落满地,看着看着就仿佛蜕变作剥落的皮肤,浓重的血腥味升腾,如同那烙铁一般鲜红的月色,令人作呕。
在他陷入沉思时,手指总是不自觉的抚上胸口的心型链坠,银白色,和明嘉辉完全相同的款式。
就连链坠里面那张巧笑嫣然的面容,都分毫不差。
然而自从她死后,欧瑾然就再也没有看过那张照片,再也不敢回忆那个女人。
在他的一生之中,从来不曾出现什么差错,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谨慎而淡然。
如果不是那一年爱上了那一个她,也许一切还是向着他早已规划好的那一条路,半分不差的进行着,一直到去世之后,照片摆放在知名大学的礼堂裱成画框,成为所有后辈效仿的榜样。
但是,如果一个人就连一次都不曾照着自己最真实的心意去疯狂一次,那么他的生命,又该多么的无趣?
只不过在遇见卓盈之前,他从不曾认真思考过这样的问题。
回想上次参加舞会是什么时候?迷迷糊糊,许多东西都已经记不清轮廓,仅剩下一些琐碎的片段。
那一天他与未婚妻盛装出席他们的订婚礼,她雍容而优雅挽着他的手,她嘴角的弧度恰到好处的上扬,滴酒未沾的他就在那一刻醺然陶醉,这样,就是他以为毫无瑕疵的人生。
在众人应接不暇的表里不一中接受祝福,转过人群却看到未婚妻的弟弟,那个轻薄的男孩眼中魅惑众生的火焰在那一刻竟全变作痴缠倾慕,他的臂弯里有一个娇柔小巧的女孩,舞会尚未开场她却已经微微的醉。
第一支舞,他鬼使神差般邀请了她,却忽略了那一刻未婚妻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幽潭。
满场盛放的莲花之中,她笑了,他忍不住俯身去吻,毫无防备地撞上她嘴角幽香,就在那一刻,他的人生与理想已经注定了背道而驰。
她来过又走了,直到最后一刻,瑾然都不明白,当她游走在他们之间的时候,究竟有没有付出过哪怕只有一点点的真心?
而在那一段如梦似幻的激情过后,他清楚知道这一生,已经再也没有勇气好好去爱一个人。
在这一点上,他和明嘉辉又何尝不是同一类人?
自嘲的瞬间,眼角突然瞥过一抹深红。抬眼望去,一个披着黑红两色披风的背影正无比轻盈的攀过对面阳台,转瞬消失在帘幕之后。
欧瑾然的头脑突然“轰”的一声炸了开来,手中的烟蒂不知何时已跌在地上。那个影子,那身打扮,绝对不会错的,正是白天那吸血鬼的装扮。那个房间是哪里?那个人去那又是为了做什么?
“谁?”欧瑾然大声的喊起来,来不及思考那么多,此刻他已在本能的驱使下向着那房间跑去,却又在中途放慢了脚步,白天的一幕还清晰刻印在脑子里,这一次难保不会又是他?
然而还未接近,冲天的血腥味已经瞬间弥漫了整个天地。
“你在那里做什么?”身后冷不防一个声音响起,瑾然转身,看到手执烛台的明嘉辉就站在身后。
“你又在这里做什么?”几乎是同时发出的询问。
“你不知道停电了吗?”明嘉辉皱着眉头,只是冷冷的回应着,“我来看看电闸……可是,这是什么味道?”
“这一次不是你的杰作吗?”欧瑾然同样皱着眉,用力推开了眼前的大门。
礼拜堂,如同一片黑到深不见底的幽潭。在烛台幽异的光芒引导下,一个纯黑色的身影正渐渐清晰。此刻他双手被缚在巨大的十字架上,折射在黯淡的月光映照下的阴影里,如同受难的耶稣。咽喉之上深色的液体正汹涌的流出,甚至发出了泉水般汩汩的声响,他的表情痛苦而狰狞,几乎如同阳光下正在接受焚化的吸血鬼。
明嘉辉认识他的脸,那是他的好友,从征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