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羽毛很轻,颜色是纯白,在手心里没有任何重量。沙木看着这枚羽毛,微微闭上眼睛,像是回忆起了某些不为人知的情绪。在县里仅有的邮局营业大厅里,清早的戈壁还有夜晚残余的清冷空气,沙木穿着一件旧夹克,他的表情在昏沉的大厅里显得黯淡。工作人员也许尚未睡醒,伸了个懒腰敲了敲玻璃窗,提醒这个高大阴郁的少年别再走神了。
艾力达也适时地推了推沙木的肩膀,这个有着修长睫毛和热烈笑容的维族少年,用浓郁的地方口音说,嗯,沙木,你不说要寄东西吗?干嘛发愣啊?
于是少年回过神,他打开先前放在台子上的一个狭长的黑色木盒子,那里面是一层厚厚的黄沙。其中的石英在头顶阴阴的日光下闪烁着微弱光点,沙木把羽毛小心地埋入沙里,用胶带把盒子封好,交给了工作人员。在单据收信人那一栏,写下自己小自己四岁的弟弟沙树的地址。
艾力达自然不明白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怎么会给远方念书的弟弟寄去一枚羽毛和一盒黄沙。他善意地提醒沙木,喂,我觉得还是送一袋子葡萄干或者八达杏实在。
沙木摇摇头,也没有多说什么。把这件事情办完,就和艾力达一起去给那部借来的越野车进行彻底的整修。两个人合伙在县城开了一间酒吧,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叫“拥抱孔雀海”。当地人绝少来这里喝酒,那些粗犷豪迈的维族人受不了酒吧里梦呓一样的电子乐和四壁上敦煌的飞天图案。酒吧很小,一侧墙壁上挂着一幅很大的欧亚地图,是汉代中国丝绸之路的全图,用红笔描刻下鲜艳的痕迹,从长安出发,过河西走廊出嘉峪关,分为南北两路,出中国之后再分别通往身毒(今印度),大食(今沙特阿拉伯)和大秦(今欧洲)。而在这条雄奇伟大的古代奇迹上,酒吧的主人用力的标注了一个圆圈,新疆吐鲁番东侧的鄯善县,那是丝绸之路的要冲,也是这间酒吧的位置。
艾力达有时会做一些土特产贸易,他白天给沙木帮忙。到了晚上,西域吹拂了一天的猎猎熏风渐渐冷却,大沙漠如雪,月光皎洁得像是一把悬在冰块上的刀。酒吧里的音乐和远处的沙丘一样柔软,他会为这里的旅行者调一杯自制的鸡尾酒,叫做“千年旧梦”,那是对南边掩埋在尘沙中的古国楼兰的遥想与缅怀,然后坐下来,安静地倾听着他们一路走来的见闻和故事,同时也会出售一些野外旅行必备的工具和食品。
在如世外桃源的酒吧里,旅人忘记了疲惫与孤独。喝醉了就趴在桌子上睡去,幽蓝的灯光浮动水色。
半夜里沙木被寒冷冻醒,他有些不放心地裹着军大衣去查看越野车。惊动了睡在吧台上的艾力达,他说现在已经到九月了。很快就会有旅人陆续来到这里,库房里储备的酒水估计不足了,是不是要去采买一些。
月光洒下来,沙木颤抖着点了一根烟。他摇摇头,让艾力达回屋子里,一个人站在酒吧后院,他一边吸烟一边自语着,十月快到了,他们,也应该来了吧。
2
早在三个月之前,兰州L大学的bbs上就有一道寻找同伴的“英雄令”,一直让人斗志昂扬。粗犷的黑体字标题赫然写着:“黄沙百战穿金甲,不斩楼兰终不还。”发帖人叫沙树,是大二学生。除去对于参加人的要求,他还附上了一张照片,是楼兰遗址,苍茫无垠的浩瀚沙海,突兀耸立的巨大岩体,是被风沙侵蚀雕琢的雅丹地貌,有一种被世界遗忘绝然傲立的孤绝。
旅行的路线十分吸引人。从兰州乘火车车至鄯善,租用当地的越野车南下去罗布泊,寻找被历史尘封的楼兰古城。在最后还特别标明,谨以此次旅行来表达我对云紫的深爱,我愿用生命为赌注与她一同走过这最唯美的国度。
一时间无数男生慷慨激昂,觉得若要证明自己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有一颗热血沸腾永不言败的心,就一定要走上一遭。无数女生也为此倾倒,她们纷纷跟帖表示对这位云紫同胞的羡慕和祝福。甚至还有人大胆的公告,若有人能和自己一起同去楼兰,万里黄沙都扑不灭这份激情,那么就非君不嫁!
沙树和云紫坐在电脑前微笑着浏览帖子。他和哥哥的爽朗大气不同,更多的是温和细致,又加上在象牙塔里练就的精致与文雅,自有另一种魅力。当初云紫一眼见他,就觉得沙树和自己以往见过的男子不同。他身上丝毫不见都市人的浮躁与虚华,透过一双深邃内敛的眼眸,就能看见西北大漠的广阔和沉郁。自小在南国生长的她经不起这样的吸引,他们策划这次活动,就是为了纪念彼此相恋一年。也是为了云紫一个多年的理想。
当年父母作为楼兰的科考人员,曾经闯入罗布泊那片生命禁地。后来考察受挫,他们返回南方从事资料整理与收集工作。云紫尚是幼童,就已经着迷。家里诸多的地图、文献都明晰地刻画出一片神秘荒凉的未知天地。潜藏着热爱自由的驿马之心被早早唤醒,她知道西域的那片沙漠一直在等自己,终有一日她会经历和父母一样的洗礼。
云紫,沙树从身后掏出一只木盒说,哥哥听说我要带女朋友回家乡,也很开心呢,这是他特意送给你的。他说着打开盒子,那枚羽毛浅埋在沙间,雪白轻盈的纹理若隐若现。你知道吗?这枚羽毛是小时候我和哥哥在孔雀河边迷路时候捡到的,它来自于一只天鹅。那个时候我们都以为自己走不回去了,结果竟然奇迹般地找到了路。所以我们一直小心地收藏着它,当作是我们的宝贝。我把它送给你,作为我们的信物,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云紫惊喜地接过这枚羽毛,她从未抚摸过那种大型的飞禽,如今收到了这样一件特别的礼物。她兴奋地收起那只木盒,然后问,沙树,去楼兰的计划怎么样了?我都已经迫不及待了!
沙树嘴角挂着一贯的笑容。他说,已经确定好人员了,咱俩加上招募来的三个同伴,还有在鄯善等待和我们汇合的沙木哥哥和艾力达,一共七个人。九月二十八日从兰州出发,鄯善是我们的第一站。
云紫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抱着沙树大喊万岁。手中盒子里面的细沙因了她快乐的震颤而从缝隙间滑落,无声地消散在风里。
沙树体贴地提醒道,会有很大的消耗的,出发前的这几天,你要多吃点啦。记得把这个盒子带上,千万别忘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当然!你放心,我会随身携带的!把它带进罗布泊,让沙漠做我们的见证。云紫冲沙树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他满意地点点头,对眼前的恋人亲切的微笑。拥抱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身体那么贴近,却看不见彼此的表情。那一瞬间,沙树的表情黯淡下来,云紫并没有看到他嘴角闪过的凄苦。
3
十天之后,一行七人在那家“拥抱孔雀海”酒吧汇合。
沙木为了迎接弟弟和他的恋人以及同伴们的到来,特意关门歇业。不大的酒吧里闪着幽幽的蓝色灯光如同深海底。他一口气调了十几杯“千年旧梦”,作为出发之前的饯行和预祝胜利的狂欢。
云紫玩得很尽兴,沙木的酒很好喝。医学院的李翔和旅游管理系的成歌是另一对需要用苦行来见证爱情理想的恋人,历史系的陈拓是一名考古狂人。他们同样感到兴奋,那片自两百万年前诞生于1972年消亡的神秘大泽和同样瑰丽奇异的楼兰一样,都是充满刺激与惊喜的世界。他们有的还是学校旅行社团的精英,对于沙漠旅行的困难和挑战都信心十足。
席间李翔故作悲观地说,如果我们在大漠中迷了路,都死在里面,那该怎么办?
陈拓不理会他,端起酒杯高呼理想。他说,那也算死得其所,我要能死在她的怀抱里,我的灵魂一定会随着风沙跋涉千里,拥有无限的自由,那值啦!
成歌煽情的表示,就算死也会和李翔抱在一起,有朝一日别人看到他们的尸骨,还能明白他们是一对。云紫在众人的起哄下和沙树喝了“交杯酒”。只有艾力达因为语言问题比较沉默,他坐在人群中看着这群狂热的追逐理想寻求刺激的少年。神色里隐隐透露出一丝担忧与悲悯。
沙木说,弟弟上学后留自己一人在家乡,分别的那天也是这样,兄弟两个喝酒,明知道就要相隔千里,却依然笑对人生。要的就是这样的豪情!
在深夜的寒意透过门板渗入房间之后。大家借着酒劲酣睡过去。云紫在梦中看见自己走在楼兰的沙漠中,发间插着那枚羽毛,天地辽阔旷远,有一只飞鸟掠过,它的姿态惊慌,像是不经意的过问了一场破碎的离别。
第二日一早,大家整理好装备。每个人都带上足够的食物和水,主要是馕,摞起来背在背上像是一方磨盘。沙树还准备了一些必须的应急药物,云紫看见那大大小小的瓶罐被收进背囊,一枚指肚大小的药瓶不慎滚落出来,在地上滴溜溜转了几圈滚落进了吧台的缝隙里。
4
正午,罗布泊。
十月的风已经衰减了很多,但依然酷烈呼啸。头顶上方悬着灼灼燃烧着的太阳。热辣的光线如同利剑,肆意地洞穿着一行人单薄的衣衫。云紫的眼睛被不断涌出的汗水浸染,刚抬手去擦就马上有新的汗水落下来。她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有什么在轰鸣作响,仿佛是身体内的水分不断沸腾蒸发。
其他人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陈拓一直说着脏话好减轻一点肉体上的折磨。他说,这鬼太阳,真他娘的想一脚把它踢下来。再冲个凉,那样让自己死了也值。他张口死闭口活的让李翔那张紧缩眉头的脸更难看了。
一行人从罗布泊的正西沿着孔雀河的冲积扇进入,往前行进了大约四十多公里的时候,沙木怎么也没有想到会这样出师不利,自己万分小心检修保养的越野车会在这大漠中心位置抛锚。随着一连串发动机的突突声,车熄火了。突如其来的困境让一行人顿时进退两难。撤退吧,当然不甘心。可如果继续前进就只能徒步了。大家看着沙木,希望他这个队长兼向导能提供最好的可行建议。
沙木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越野车,在确认没有修好的可能后,只得说,前进吧!著名探险家余纯顺不也是一个人独走罗布泊?咱们七个人呢,怕什么?!
越野车停摆在了孔雀河的北岸,在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见不着一棵草,一条溪。只有一行人的背影缓慢地行进在干涸的河床上,在烈日的直射下看上去像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头前带路的是沙木沙树兄弟二人,沙树凑近哥哥小声地,哥,余纯顺最后可是死在这里了啊。他死的位置距离他存放食物和水的地方只有两公里,现在还是历史疑案。你提他做什么?
沙木并不着急回答,把话题转开,回头喊着,大家再忍耐一下,就快要到太阳墓了。
此时陈拓已经喝光了自备的饮水。他热衷考古,却是队伍中旅行经验最差的,并不明白在这种情况下不可以大口喝水,最好是含一小口在嘴里使之慢慢渗透。现在他双目充血,中暑的痕迹已经十分明显,跌跌撞撞地竟然要抢夺成歌的饮水。
原本和谐的气氛一瞬间荡然无存。沙木眼看着身形散漫的陈拓与李翔扭打在一起,也不着急去拉架。艾力达身材魁梧,直接把陈拓摔在一边,用卷舌的声音警告要注意团结,他指着远处已经隐约可以看见的,铺展在地面上的放射状图形,说等到了太阳墓大家休整一下。
沙木看了看手表,刚好是正午,阳光达到了最盛,戈壁上蒸腾的热浪一阵阵涌过来,连视线都变得起伏波动。他轻蔑地笑了一下,似乎对陈拓有着强烈的不满,然后走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他的身后说,你不是要喝水吗?看看你身后是什么?何必抢同伴们的水呢,每个人本来就有限。
陈拓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惊奇的大叫起来,绿洲!是绿洲!哈哈,老天真他娘的开眼!这下老子要好好地喝一顿啦!他说着从地上跳起来打着踉跄朝不远处油绿明澈的水源狂奔而去。
李翔也觉得交了好运,他在刚刚的搏斗中气喘吁吁,打算过去把水壶盛满,眼看着陈拓已经跑出好远了,而沙木丝毫没有过去的意思,有点疑惑地说,既然发现了绿洲那我们也去歇息一下吧。你们怎么还站着不动呢?
面对李翔的疑问,沙木不急于回答,倒是云紫看出门道来了。她叹了口气说,刚才咱们就是从那边过来的,迎面的时候看不到,回头却发现它。你难道不觉得这很有问题吗?
什么意思?李翔一脸迷茫。
只有一个可能,那片绿洲是假的,我们看到的就是沙漠戈壁的奇观之一,海市蜃楼。
对于这样的解释,沙木很满意,夸奖道,云紫妹妹的知识真是丰富啊。传说在太阳墓附近是有上古的灵力保护着的,每到正午就一定会出现这样的景象。我想你们都一定很讨厌那个家伙吧。不如就用上天的力量把他驱逐出队伍,我们也好落个轻松。
一席话说得所有人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风沙灌进嘴里,让成歌的声音都变得干涩,可是我们至少也算是同伴啊,不应该相互照应的吗?我认为我们应该现在赶过去救他,不然就来不及了。
远远的陈拓已经在不停息的奔跑中倒下了,他哪里会知道自己追逐的只是一片幻影,任是如何加速都不可能抵达。沙尘迅速地在他的身边堆积起来,过不了多久就会把他掩埋。沙木挥挥手,只说,出发吧。已经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