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杨荪粗鲁地闯进了我的家,他满头大汗地喘着气,目中无人地将身上惟一的衣服抛在沙发上。
我不理会电话里对方的质问,轻描淡写地将听筒搁回了座机上。我只是用一种哀婉的眼神看着面前这个矮小的中年男人,绝望而又木讷。
他意外地发现我还在家,抬腕看了看手表,没好气地问道:“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没出车?”
我是一位出租车司机,在每天晚上八点的时候,我的搭档会把车停在我家的楼下,然后他回家睡觉。
不过,请不要将杨荪误认为是我的搭档,杨荪只是坏男人中的坏男人,一个玩弄我身体的男人。他作为出租车公司的调度总指挥,用他的职务之便从我这里换取一次次发泄的机会,为了生计我也只得接受命运的安排,强颜欢笑去迎合这个内心和外表同样丑陋的男人。
“我马上就出发了。”我冷冷地回答着他,我们彼此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感情可言,说起话来也不必顾及对方的感受。
“那你先别走,正好帮我洗洗头。”杨荪的口吻依然同在调度室里一样,如同将军下达的不可拒绝的命令。
最近杨荪总是借口说自己家用水不方便,到我这动迁中的破房中洗梳,我知道这是他抠门省钱的借口罢了。
卫生间里很快就传来了流水声,看样子七月闷热的天气把他折磨的够呛。
我倚靠在卫生间的门框上,再次出神地望着正俯身在水池中洗头的杨荪,他十根粗短的手指在头顶上狠命地抓挠着,水花飞溅。
我打心底里厌恶他自说自话使用我的洗发液。
“你还愣着干什么?”
在他最后一次催促下,我决定帮助他洗完这个头。
我从慢慢接近他,双手轻柔的在他发际边游走,那种瘙痒的快感令他不时“哼哼”几声。
我不断向手掌加力,他的脑袋完全浸没在水中,男人开始挣扎,原本扶在水池两侧的手开始挥舞,不时有咸咸的洗发水滴飞向我的脸和嘴唇。
我闪身绕到了他的背后,用膝盖顶着他的腿,让他没有办法踢到我,也令他无法转身腾挪。
当杨荪意识到这不是玩笑时,他试图来抓我的手,可两只绕到背后的手又能有多大的力气呢?对一个成天握着方向盘的女人来说,要控制这点力气,就如同汽车调头时所需要的力量一样少。
水池中的洗发液泡沫翻滚着,一串串气泡从男人的嘴巴和鼻孔里冒出来,在我看起来,这景象就仿佛有人在水底下放屁一样可笑。
伴随着无力的痉挛,挣扎逐渐消失,浑浊的水面也在一个个大气泡破裂之后而变得平静起来。我手中的那颗脑袋无力地磕在了水池的底部,男人的手垂在身体两边,两腿弯曲倾斜,整个人的支点全都集中在了水池里的脑袋上。
一松手,新鲜出炉的尸体摩挲着水池划向卫生间的地面,我揪住他的头发,不让头部在落地时受到撞击,因为尸体还没完全达到它对我的价值。我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了钥匙,把其他东西又塞了回去。
我直起略感酸疼的腰,镜柜映出一张沧桑的老脸,年近不惑的我已青春不在,难怪杨荪嫌弃我而搭讪上另一个女人。肥大的眼袋和消瘦的脸颊,这明明是典型的男性出租车司机形象嘛,连我自己都不愿再多看镜中人一眼。
内心被抛弃的感觉十分猛烈,似乎不断有比眼泪更让人伤心的东西从我体内流出来,不是因为飞溅进眼睛的洗发液,也不是因为杀人后的懊悔,而是莫名孤独感的来袭让我着实有些措手不及。
可现在不是展现自己女性阴柔一面的好时刻,时间紧迫,我还要和地上的男人做一番短途旅行。因为我的所作所为不是一时冲动,而且平日里耸人听闻的谋杀。
他静静地躺在那里,湿漉的头发贴着头皮,微张的嘴里不时涌出的淡血色泡沫,透明而又湿润的瞳孔虚无缥缈地盯着我,死人的脸其实非常可怕。
不过有一点值得庆祝,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在我家洗头了。
我家座落在一片废墟之中,不要以为我的家园在伊拉克,而是因为我家正巧在高架公路规划的线路上,被列入了市政动迁的范畴之中,由于在动迁补偿上无法达成一致的情况下,我成为了令动迁组最为头疼的“钉子户”。
所以我把杨荪的尸体搬到出租车上,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看见。我用被单将尸体裹了个结实,在门前小道的瓦砾堆上拖行了一段路,在没有路灯的情况下,几次脚下拌蒜差点跌倒,不过这个矮小男人的尸体我还是应付得过来。
我的搭档守时地将出租车停在了老地方,那是周围惟一的一片平地,仅仅距离我家不到一百米。我手、脚、肩并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尸体塞进了汽车的后备箱,由于裹了厚厚的被单,尸体应该不会受到丝毫的损伤。
室外热浪滚滚,一出门粘乎乎的汗就冒了出来,可我却前所未有的异常冷静,清脆的蟋蟀声听来格外清凉,寂静的世界上似乎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放开手刹,转动钥匙,我自如地发动了出租车,按部就班地实施着我的计划,在这个我反复研究的计划下一步,是要把尸体运回他的家。
车里比外面凉爽多了,打开无聊的收音机,让音乐麻痹我紧绷的神经,使自己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希望能一路顺利的到达目的地。
可我无法集中注意力开车,脑海中尽是一些奇怪的念头。我幻想着后面的尸体爬到后座,用那双死人的手卡住我的脖子,冒着水泡的喉咙向我索命。抑或是担心,跟在我后面的汽车能否看得到那具尸体?路边闪烁的警灯难道就是阻截我的?尽管知道这是多余的担忧,但我一路上总是提心吊胆的。
突然,车前灯闪过路旁的一个人影,似乎在挥手示意我停车。
一个后备箱藏着尸体的司机,在这个时候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载客的,虽然车上没有乘客,但我早已将“空车”的翻牌盖下,任凭车外呼天抢地,我自岿然不动,只当作没有看见。
但一个意外打乱了我整个计划,我被一个红灯堵在了路口。从反光镜中上演了我最不愿意见到的一幕,刚才那个扬手的人,一路小跑到了我的车旁,来人笨拙地拉了好几下车门,终于坐了进来。
“谢谢,麻烦到太平街号。”他自顾自地报着目的地。
我斜眼打量着副驾驶座上的男人,他一头乱发,身上是价值不菲的阿玛尼黑色西装,领口还别了一朵艳丽的鲜花,双手握着一包长方形的东西,他悠然自若直视前方,刚才的奔跑使得他的胸膛上下起伏着,额头布满了汗珠。
“可以开了。”身旁的男人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冲着前面指了指。
我这才缓过神来,路口的指示灯已经由红转绿,可以通行了。我连忙踩下油门,车划出了白线向前方驶去。
“太平街应该是那边吧!”男人再次说道,“好像刚才的路口应该左转。”
“没事,走这条路不堵。”我急中生智地回答道。
一位突然上车的乘客,我强行将他赶下车的话,就构成了拒载,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夜晚被人投诉,我的杀人计划就等于是泡汤了。眼下要摆脱乘客的惟一途径就是安稳地将他送回家。
“咦?”男人惺忪的双眼睁得圆圆的。
我被吓了一大跳,一颗心如同装上了电动马达般在身体里跳动着。
“你的工号居然和我的生日一样,真是巧了。”男人饶有兴趣地看着插在计价器上的工作牌,笑眯眯地说。
原来是这事,我还以为尸体被发现了呢,虽然这几乎是不可能的,看来我的神经绷的太紧了。
不知道是他故意寻找的话题,还是真的凑巧,反正我保持冷淡的态度,轻描淡写地回答了一句:“是嘛?”
“你居然还是先进工作者啊!”男人如孩子般高兴地问我。
“评上那个完全就依靠运气。”我谦虚地说。其实那是我最在意的成绩,是我三十多年以来第一次被认可。
“你们做出租车司机的天天长时间驾驶,很久以来我一直对你们的工作精神十分敬佩。”他的语气很诚恳,不像是虚情假意的拍马屁。
“为了生计而已,没办法。”我边回答边打着方向盘,车子终于绕回到了通向太平街的马路上来,对此,男人似乎没有注意到。
“对了,我有一个疑问想要请教你一下,”男人抓了抓他的干枯的头发,这个动作令我联想到自己刚才抓着尸体头发的手,具备着死亡的意味。
他继续着问题:“你们空车出门的时候,你这样的先进工作者减少空车的诀窍是什么?”
“通常我都是在送完乘客后,固定朝一个热闹的地区开。”这的确是我往日的基本行车路线,但主要还是因为调度室的全力“支持”,所以我的业绩才会如此彪炳。
“真是不错的办法。呵呵!”男人随和地笑着说。这个略显颓废的男人或许看到了我的黑眼圈,语气中夹杂着几分关切说,“你的样子有些疲惫,难怪方才没看到我招手,努力工作也要注意身体。”
一瞬间,我对他有种难以言语的好感在心头涌动,是感动。
很久没有人在意我了,特别是男人。一个人老珠黄的女人,下场只有是被抛弃。
在他下车前的这段时间里,我们聊得很投机,在亲手杀死世上惟一亲密的男人不到一个小时,我被儒雅男人的气质所吸引。
在这几分钟内,我连后备箱里的尸体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车子安稳的停在了太平街号的门口,乱发男人从西装的内侧袋中掏出车费,不等我找钱就开门下了车,礼貌地向我挥手道别。
他一下车,就在闷热的空气逼迫下,脱去黑色西装,信步走向太平街号,此时门口站着一位圆脸的中年人,看起来正等着他。一见面,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走上了楼梯。
我在车里低身抬头看向二楼,一块破旧残缺的招牌上写着“事务所”之类的字,我猜不到他的职业,即便是我拥有一双阅人无数的锐眼。
我用力地晃了晃脑袋,将这场无疾而终的邂逅对象甩出了大脑,在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乘客身上,我已经浪费了十五分钟,现在该办正事了。
杨荪的家并不算太远,事先排摸过了周边情况,所以我行车路线特意避开了那些在马路边纳凉的老阿姨们,她们最热衷的事就是观察进出小区的男男女女,对他们衣着、发型、外貌以及言行举止进行一番评头论足,以显示她们丰富的人生资历。
我从没有灯光的道路上靠近了杨荪的家,熄火关灯,汽车依靠惯性飘到了他家门前。他的家位于三楼,尽管把他搬进大楼里只有二十米的距离而已,但拖着一百斤的东西上几十级的台阶,这才是真正艰难的任务。
我静坐车内,足足观察了十分钟车外的街道,只有一个张贴治疗性病广告的男人鬼鬼祟祟地走过,比起我看见他,他倒反而更害怕看见我。杨荪居住的大楼过道内一片漆黑,通过感应灯没有点亮这一点,我判断现在是上楼的好时机了。
确保一分钟内不会有人会经过汽车,我迅速下车打开后备箱,抬着尸体的上半身,快速朝着他家移动。到了楼梯口,我弯下身子,把瘫软的尸体扛上了背,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跑上了三楼。我两级台阶一踏步,尽可能小心地不去惊动那些敏感的感应灯,这可以理解为做坏事的人总喜欢躲在阴影之下。
到了他家门口,我的双腿由于过度受重,止不住地颤抖着。开门的钥匙我早准备好了,好不容易克服着抖动,我的手终于对准了锁孔插进钥匙,锁舌压下、弹起,黑胡桃的门轻轻开启,凶手带着房子主人的尸体回家了。
接下来的步骤都经过了我的反复推敲,关上房门后,我套上了手套、鞋套和头套,虽然在这单身公寓里和杨荪幽会不下十次,但我们的关系在单位里是没有人知道的,也就是说“事实”上,房子里不应该有我来过的痕迹。
我并没有立即打开客厅的灯,因为一间原本没人的房间突然亮起灯光,难免会引起路上行人的注意,我凭着记忆摸到浴室,打开了柔和的壁灯。浴室的磨砂玻璃很好的遮挡了光线向外的扩散,我打开了浴缸上的水龙头,将冷热水都开到了最大。
我脱下手套,撩起凉水抹了把脸,好舒服,我的头脑似乎也迅急冷却了下来。
接着,我吊着尸体的双臂,把他拖到了浴室的地板上。在潺潺流水声的伴奏下,我脱去了杨荪的裤子、袜子和鞋子。
一具赤裸的男尸,臃肿的身材、粗糙的肤质以及令人作呕的死人脸,真不知道我怎么会委身这样的一个男人,真是瞎了眼,这也许只能归结为孤独女人在挑选男人时的盲目和轻信。这让我想到了刚才出租车上的那个风趣儒雅而又体贴的男人,虽然还不是很了解这个人,但我相信他一定强过杨荪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