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海亮
穿在我脚上的鞋子,一段贫穷并且温馨的岁月。
我记事很早。至今我仍然隐约记得母亲给我做过的虎头鞋。虎头鞋喜庆并且厚实,鞋面上,一对走起路来就拍拍打打的老虎耳朵。我穿着这样的鞋子在院子里疯跑,母亲坐在小板凳上,看着我,笑。那时母亲还很年轻,那时母亲头发乌黑、面色红润。母亲也许在择一把青菜,也许在剥一筐玉米,不管母亲在干什么,全用了微笑的表情。母亲说,小亮,慢点跑。母亲眼睛明亮,目光柔软。
后来稍大些,母亲便不再为我做虎头鞋。然我的鞋子仍然出自母亲之手,却只用了一块帆布、一团麻线和十几个夜晚。那是最标准的千层底儿,那底儿几年也穿不烂。我穿着那样的鞋子上小学,却只需几天,便让鞋面露了脚趾——母亲可以用千针万线纳出结实的鞋底,却没有办法找到一块结实的布料。我记得那时供销社的柜台上已经摆了很漂亮的鞋子,我记得那是改革开放初期,商品一天比一天富足。可是母亲从不肯为我买一双哪怕最便宜的鞋子,母亲只是农民,她认为一双成品布鞋不是农民的孩子所能够消费和享用的奢侈品。
我永远忘不了我的第一双成品鞋。是运动鞋,其实不过是一双沾上“运动”概念的布鞋。那时我已经上了小学三年级,那时对别的家庭来说,买一双成品布鞋已经太过平常。大年初一那天,早晨,母亲郑重地将鞋子摆到我的面前,连同一双雪白的运动袜。我穿上鞋子,在炕上蹦,在炕上走,在炕上跑,却不敢下地。我怕将鞋子弄脏,我怕我再也没有机会得到一双真正的运动鞋。母亲坐在炕沿,看着我,笑。我眨一下眼睛,母亲就变老了。
是的,我以为母亲永远都不会变老,可是她的确正在老去。我没有读过大学,高中毕业以后,就进了工厂。那时候,一个农村孩子能进到工厂,并不容易。工厂在离村子一百多公里的城市,临行前,我默默收拾行李,心中半是惶恐,半是快乐。母亲这时走过来,说,这个也带上吧。
是一双皮鞋,有着漂亮的色泽和温润的品质。母亲说城市不比乡下,别让人家看不起。说话时,母亲低了头,我发现母亲泪光闪闪。我还发现母亲的白发,那些白发藏匿于黑发之间,却那么醒目,令人伤感。令人伤感的还有皱纹,一道道,一条条,不深,却顽固地趴伏在母亲的眼角,嘴角,额头……我说妈,你有白头发了。母亲笑一笑,不语。我说妈,你有皱纹了。母亲笑一笑,仍不语。她伸出手,想将皱纹抹平,却将皱纹抹了一脸。
母亲变老了。当孩子长大成人,母亲就变老了。似乎天下所有的母亲都是这样——自有了儿女,她们的青春时光,就已经结束。
那么,该是我为母亲做点什么的时候了。只是做点事情,我不敢妄称“报答”。
不过是做点事情。比如帮母亲扫扫地,帮母亲揉揉肩,帮母亲洗洗菜,陪母亲说说话,或者,更多时候,不过是回老家时,在手里拎上一点东西。母亲照例会静静地看着我,笑。母亲真的老了,笑时,完全有了老人的样子。
去年夏天,老家来人,帮我捎来一蛇皮口袋东西。那是母亲托他捎来的,尽管母亲很想我,可是她很少进城。蛇皮袋里装了黄瓜,西红柿,茄子,辣椒,大葱,韭菜,青玉米,那简直就是一个小型的菜园。然在这些青菜里,却夹着一双拖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