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周刊:不知你是否关注到“恶搞”、“吐槽”、“搞基”这类来自日本动漫的流行表达。我的问题是,这代年轻人的童年一边看着迪斯尼好莱坞,一边看日本动漫,长大后追美剧日剧,或许看美剧的人还更多些。为何两种影响里日本文化似乎更为鲜明地影响了当代中国流行文化?需要说明的是,如今风行中国的日漫语言多来自更为小众的动漫迷,它与二三十年前进入国内的日本动画片关系不大。
李陀: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你是想跳出现代汉语如何被欧化这个老话题,在更广阔的符号语言视野里讨论语言的变化,琢磨这变化对现在人的影响,特别是青年人的影响。
日本动漫影响太大了,是几代人的影响。“恶搞”、“吐槽”这类言语和行为的流行,绝不是生活习惯、趣味爱好的小事,它们可以说参与了几代人世界观的塑造(现在我们的很多宣传做法傻得厉害,老是大处着眼,高大上,其实越大影响越小)。我记得70、80年代,有一个很流行的说法,说日本人是“经济动物”,很轻视人家,但现在看来不对,回头看,人家不只是在动漫这些领域,而且是在文学、艺术、电影、建筑很多领域都有杰出的表现,贡献了一大批文学家、艺术家、音乐家、建筑师,绝不是经济动物。对比之下,看看现在我们中国,虽然经济发展比当年日本还猛,可是思想上、文化上似乎没有多少优异表现,即使有一点儿,论质、论量,差太多了,长期下去,中国人才有可能是经济动物。
当代日本文化为什么对亚洲、对世界影响这么大?以至像你说的,在有些方面,影响还甚至超过了美国(日本动漫PK迪斯尼动画,等等)?原因很多,其中之一,就是战后的日本虽然被罩在美国文化的阴影之下,可是日本的许多文学家、艺术家很快就不再买账,在很多领域造起了反,特立独行,我的作品我做主,特别是在文化符号(包括语言符号)的发明创造上,顽强地走自己的路;现在大家都着迷的宫崎骏,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要是老老实实走迪斯尼动画的路子,能有今天吗?可是看看我们中国文化界吧,哈韩、哈日,显得很没出息。这些哈哈派怎么就不明白,当人家徒子徒孙有什么光荣?这么说,当然不是说日本的文化什么都好,从根本上说,作为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日本,它的文化发展很早就被纳入文化工业的轨道,文化也成了产业,文化生产也是为了赚钱,这和我们今天的形势差不多,但是,问题又来了:那究竟是为什么,人家创造那么多,能影响世界,而我们只为中国国内的票房和点击率喝彩,洋洋得意于满足于闷声发大财呢?这不值得我们深究吗?
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从童年时代就一边看迪斯尼好莱坞,一边看日本动漫,可后者为什么在今天还能鲜明地彰显它的影响力?这问题也很复杂,涉及因素很多,不容易回答。我觉得其中一个关键是,无论迪斯尼动画,还是好莱坞电影,总起来更多偏向于成人趣味,而日本动漫是非常自觉地在趣味上一边倒,立意、编剧、制作、发行–生产流程中的一切环节,都非常明确地倒向儿童和青少年。那么,美国为什么不能这么做?我没有做过研究,可能和美国是个以新教为主体的基督教国家有关,这让他们的青少年教育,还有青少年文化的创造,都受到种种限制,和日本情况完全不同。不管怎么样,日本动漫能够这么长期盛行,绝不是偶然的,我们应该从里头琢磨出一些可供学习和借鉴的经验。比如,当代的青少年的趣味究竟有什么特点?都是哪些因素在影响着这些趣味的形成?特别是,我们中国的孩子究竟在成长里遇到了什么苦恼,他们和同学、父母、老师、社会都有什么冲突,和我们现在的教育方式、学习制度之间又有什么不和、抵触,等等。如果不关心这些问题,不管你多么努力,做动漫也好,做别的也好,其实都是想用今天的成人眼光和教条去“搞教育”,实际上只能是对青少年的一种无休无止的折磨,是他们残酷的青春–如果这时候孩子还能叫你一声老师,那已经是他们忍耐的极限。
本刊记者 张雄 实习记者 赵睿 编辑 郑廷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