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认识任何人都需要经过一个“历史过程”。在看过李霄峰写的一本书(散文、短篇小说集《失败者之歌》)、主演的一部电影(张元导演的《达达》),听说他成了《南方人物周刊》的专栏作者,还是一位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之后,我终于和这位采访对象有了正面的交流。去年,他执导的第一部电影作品《少女哪吒》入围了韩国釜山电影节和台湾金马奖,某种程度上我有点庆幸他最后没有得奖,这证明我的采访不算太功利,而是前面所说的那种偶然的“历史过程”最终走向了必然。
认识他的人可能还不多,但他给那些认识他的人留下了特别的印象。他的朋友、《少女哪吒》原著小说的作者绿妖说,当年李霄峰远赴比利时求学,“聚会时总有人谈起他,像个传奇。”发小虞晓毅看完电影之后说,里面有“谜一样的气氛”。这都加剧了他身上的神秘感。
世纪之交的时候,第六代电影导演们正摩拳擦掌准备登台,三十几岁的贾樟柯整天和娄烨、王小帅等人混在一栋居民楼的半地下室里。那时李霄峰是最早在互联网上开电影专栏的影评人,打着谎言的名号写文章(他的笔名是Liar),迎来送往,混熟了半个电影圈,至今仍然不断有人告诉他,“我看过你以前写的东西。”贾樟柯对李霄峰的第一印象是,“上世纪20年代刚从苏联回来的革命家”,他接受李采访,被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今天的访谈你可以说实话吗?
而当我坐到李霄峰的对面,忍不住观察他躲在衬衫里的小腹。他曾在书里写过自己的一位朋友,“坐在沙发上,肚子像一朵祥云一样飘了出来。”现在他36岁,依然瘦,穿一身黑,像绿妖记忆中的那副样子。他的公寓依然没有久居的气息,窗帘紧闭,桌上只摆了一台笔记本电脑,沙发上坐着一只硕大的玩偶机器猫,地上的行李箱平摊开来,像时光机咧开的口子,随时准备让他的主人跳进去。
他现在住在北京——“北京,旧称北平,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首都,也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城市之一。北京是中国的政治、文化、教育中心,也是中国大多数大型国有企业总部的所在地。北京是重要的交通枢纽,数条铁路、公路和高速路穿过这个城市,它也是许多飞往中国的国际航班的目的地。”电影的开头,在一座县城图书室里,一个年轻的女声朗诵了这样一段话,银幕下方同时打出了英文翻译。看《少女哪吒》的时候我把这段话抄了下来,本来准备用作文章的开头。我想应该有很多人都曾诵读过类似的句子,并且把他们内心对未来的想象和这座听起来无所不能的城市联系起来,当然其中大多数没有经历过北京叫作北平的年代,自他们懂事以来,北京就是北京。
李霄峰从安徽来到北京上学,去比利时晃悠了两年之后,又回到这里。从他散落在网上的文章中,我读不到太多关于这座城市的悸动,他形容自己像“一只巨兽身上的跳蚤”、“一个刚从精神病院出来茫然看着眼前世界的孩子”,都是理智上的困惑。不像绿妖,她说,初到北京像遇到一段“激烈糟糕的男女之情”。可能的原因之一,是李霄峰的目标比绿妖明确。绿妖说那时并不知道自己想要怎样的生活,而李霄峰想拍电影,他在网络论坛里建了一个“晃膀子联盟”,集合了一群年轻人,等在“人生的候场区”。影评越写越任性,最后索性写自己,“本能地想搞创作”。
他说当时有一种“与时代同台”的感觉,事实上他正好与改革开放同龄。张艺谋、陈凯歌等第五代导演的成功,离不开电影学院和制片厂体系,而这些成长于八九十年代的“晃膀子”,依靠录像带、VCD和互联网,就可以看到全世界最好的电影。那就是他们的黄金时代——市场初开,文艺徐来,谈电影的时候不用把钱挂在嘴边,就算现实起来,也没那么艰辛。2001年,稿费每千字几百块人民币,和十几年后的今天差不多。绿妖在网上看到别人招募写手,一篇千字文章,配图,合格给10元,优秀给20,“现在回想,当时的北京,许多文艺青年就靠给时尚杂志或者其他市场类媒体写点稿子养活自己各种疯疯癫癫的爱好。”李霄峰们在网络写作上初获成功就得益于此。“电影它还不改变人吗?它其实已经很深刻地改变了我,也改变了我和我周围人的关系,”他说,“这是一件伟大的事情!”
安徽
初看《少女哪吒》几个字,很多人以为这是个同性恋故事。李霄峰对此苦恼不已,他说,这个时代出了问题。“看到两个男的在一块儿就觉得同性恋……反之就是异性恋”,人们迅速地一分为二,下判断如同应激反应。流行的星座分析至少把人分成12种,已经显得复杂一些。好友虞晓毅用星座来解释李霄峰,也动用了二分法,他说李在日常交往中热情周到,私底下又深沉地忧国忧民,“天蝎嘛,就像他的书,颓丧中的向上,一方面可以无尽地黑暗,另一方面也向往光明。”这倒很符合他的形象,寸头,小眼睛,不是正气凛然的相貌,但一笑就咧嘴,给人一种孩童的感觉。
当我试图通过采访进入李霄峰的童年,又遇到了某种对立统一。初中时他成绩不错,爱好广泛,有表现欲——学过钢琴,日记本在全班、全校甚至其他学校的小圈子流传。高中进入合肥八中,学校位于闹市区,旁边就是一家音像店,他的数学成绩直线下滑,不得不调整自己的生存之道——打架、偷考卷、作弊、偷家里的香烟、离家出走,过得像杨德昌的电影。
虞晓毅回忆,初中第一次班会,李霄峰讲完之后,突然唱了一段美声,然后张开双臂从课桌中间的走道冲下来,像是冲进一个充满鲜花和掌声的观众席。当事人已经不记得这个细节,但这一幕悄悄潜入了电影:女孩在卫校的第一堂课上自我介绍,笑着说,我希望能在这里交到好朋友,台下的同学散落在一个阶梯教室,所有人面无表情。李霄峰只说,这种漠然,在他的中学时代屡见不鲜。
我误以为这位初出茅庐的导演一定会忍不住在处女作中发泄对这些坏青春的记忆,结果,故事中的女孩保守一生的秘密,不过是在文具盒里藏着自己偷偷抽掉的烟嘴。他说如果再年轻几岁,自己可能会把这部电影拍得更“坏”。26岁时,他帮导演张元写过一个剧本,一帮十几岁的孩子组成一个层级分明的犯罪组织,抢劫两百多起。故事改编自真实案件,最后没有通过审查,名字叫《无法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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