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在美国的写作,大多数仍是旧文翻写或加写。与美国40年生活有所对应的作品,大概就只有生前被她搁置而一直未交出版的2万字手稿《同学少年都不贱》。女主人公赵珏有她自己的影子,折射了她多年在美国的现实生活和感受。比如,庄信正忆张爱玲晚年的阅读大多是“时下流行的书,包括名人传记和侦探小说”,信中向他推荐过两本写肯尼迪家族的书,一本《A Bridge at Chappaquiddick》,讲总统之弟、参议员爱德华·肯尼迪醉酒车祸而致女助手淹死在Chappaquiddick的一座桥下,她评价“像好侦探小说,又可靠”,专门买了一本寄给庄。另一本《泰迪熊》,庄信正听她提到后去买了一本,却“看不下去,丢掉了”。张爱玲对肯尼迪家族的这种兴趣,在《同学少年都不贱》的情节里就有了相应的情节,比如小说里写到1963年肯尼迪遇刺时,女主赵珏正在洗碗,“午后一时左右在无线电上听到总统中弹,两三点钟才又报道总统已死。她正在水槽上洗碗盘,脑子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甘乃迪(肯尼迪)死了。我还活着,即使不过在洗碗。’”这样对照现实的小说情节,在张爱玲后几十年里是比较少见的,多数时候,她都在改写或扩写旧作,或者如《红楼梦魇》、《海上花列传》国语、英文版,是在对自己一生最心爱的读本做些研究和再译。
可惜这本《同学少年都不贱》连张爱玲自己也认为“毛病很大”,生前只寄宋淇看过。从1978年写给宋淇的那封信看,她曾试着修改过几页,但没有寄出,后来也没再提起过,直到1997年10月南加州大学的东亚图书馆举办“张爱玲遗作手稿特展”,《同学少年都不贱》的手稿才被公开披露。宋以朗在2004年授权皇冠出版了这部中篇。但论及对张爱玲离开大陆之后的写作之文学价值的再评价,这部小说也价值有限。张爱玲在1978年8月写给夏志清的一封信里自述:“《同学少年都不贱》这篇小说除了外界的阻力,我一寄出也就发现它本身毛病很大,已经搁开了。”于是在小说出版后,研究者们争论的焦点都集中于“外界的阻力”到底指向什么?有分析说它是指张爱玲担心因这篇小说跟胡兰成间接产生纠葛——当时外界还不了解有《小团圆》手稿存在,这部小说2009年才出版。而大陆学者陈子善认为,“外界的阻力”无非是广义的泛指,即外界对张爱玲期待甚高。联想到张爱玲在和宋淇、夏志清和庄信正等友人的通信中所表现出来的写作的压力感,陈子善这一解读应较为合理,即外界的期待令张爱玲感受到很大压力,也就成为写作的阻力。
1955年张爱玲到达美国。也成为她后期写作的一个时间界点:前期主要是三本英文小说——《秧歌》、《赤地之恋》和《怨女》。《秧歌》是英文版《The Rice-Sprout Song》先出,然后她自己翻译成中文出版;《赤地之恋》则相反,英文《The naked Earth》在后。《怨女》是她改写自己作品的一个开始。张爱玲把中篇《金锁记》扩展成英文长篇《粉泪》(Pink Tears),交给为她出版过《秧歌》英文版的纽约出版者Charles Scribner‘s Sons,却遭了拒绝。据庄信正回忆,此事对张爱玲“打击很大”。张爱玲后来将《粉泪》改写成《北地胭脂》(The Rouge of the North),同样未能被美国书商接受,直到1967年这本小说才由伦敦Cassell出版社刊行,“此后直到她去世近三十年当中没有再以英文出书”。
但从她去世后被转交到宋淇夫妇手中的遗稿来看,张爱玲在《北地胭脂》之后也没有放弃用英文写书。综合宋以朗所述,他母亲邝文美作为遗产继承人,在1997年将张爱玲遗物中的一批手稿捐给了美国南加州大学东亚图书馆,其余留下一些在家里,其中就有几部重要的英文打字稿,包括:《海上花》译本,后来由孔慧怡完成,2005年交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出版;《少帅》,2014年中英对照版由台湾皇冠出版;《雷峰塔》和《易经》,2010年出版了经赵丕慧翻译的中文版本。这说明晚年张爱玲还是没有完全打消让自己的写作进入英文世界的努力。
《雷峰塔》和《易经》都在60年代完成,没出版也是因为被美国出版社拒绝了。那么,这两部小说在她自己的写作上是否具有很高文学价值呢?2010年授权将它们出版的宋以朗对此叙述得比较客观:“《雷峰塔》写女主角的童年往事,情节背景类似《私语》、《童言无忌》、《小团圆》童年部分和《对照记》,但内容更丰富;《易经》主要写港战时的大学生涯,可视为《余烬录》与《小团圆》港战部分的加长版。”“出这两部小说,不仅为其文学价值,我也考虑到它们作为史料的意义。”
对《北地胭脂》张爱玲自己没有表示过什么,她在1969年写给庄信正的信中说:“这本小说倒是一个标点也没经人改过,除了印错,不像《秧歌》,英文本我始终看着不顺眼。”但以中文重新扩写《金锁记》的《怨女》,1966年在香港《星岛晚报》和台湾《皇冠》连载时,张爱玲本人很不满意。她在1967年1月1日给庄信正的短信中说:“连载《怨女》是没改过的,脱落字句又多,自己也看不下去。”关于这篇小说,她和宋淇在信中也谈论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