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身也是一个迷宫般的旅行。
话说在那外墙由红砖与白石细细镶嵌拼贴,带着拜占庭马赛克风韵,又带有摩拉瓦河谷麦田与森林淳朴气味的修道院里,拉扎列维奇渐渐在传说中长大了。科索沃大战惨败后,塞尔维亚王国并未灭绝,而是以奥斯曼自治属国的方式存在,拉扎列维奇就是在夹缝里游刃有余的属国诸侯。他赢得了时间,和父亲一样训练出一支善于打仗的塞尔维亚骑兵,他带领这支骑兵团为奥斯曼帝国出征,与在科索沃亲手砍下他父亲头颅的苏丹巴耶赛特联手抗击东征的十字军。关键时刻他的骑兵稳住奥斯曼大军的阵脚,因此他们也成了长期的战友,直到巴耶赛特被蒙古骑兵俘虏,关入铁笼之中。直到那时,他才有机会定都贝尔格莱德。脱离奥斯曼帝国后,他成了匈牙利王国的属国之君拉扎列维奇公爵,塞尔维亚骑兵军团的大骑士,再次为塞尔维亚赢得喘息的时间。
他那一生征战于多瑙河畔,为彼此敌对的帝国出生入死也就是为自己祖国的一息生存。他身段何其柔软,既可做奥斯曼帝国的属国之君,又可以做匈牙利王国的诸侯,他能成功地化敌为友,使夹缝中的塞尔维亚保持自治,又保持了自己尊贵的身份。
他在离父母不远的另一座小山丘顶上也修建了自己的修道院。在他的教堂墙壁上,他的面容也已模糊难辨,但他已是穿着金色花纹礼服、手执东正教十字架的公爵了。他仍有一头金发,左手托着自己的瑞萨瓦修道院。他教堂里的湿壁画与父母的最不同之处,是出现了许多精美异常的武士像。靠近右手窗台的,是整个塞尔维亚东正教堂里最好看的一幅三武士像。穿盔甲的握剑三武士在姿态英勇的同时,溢出一派纯良,他们的神情里并无杀戮之气,只是英勇和无辜,甚至有些欢快。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才是斯特凡的骄傲。这些端正、自豪、英俊而凛冽的、形态各异的武士像才是拉扎列维奇心中的圣徒。他教堂的湿壁画是神圣武士像最多的一座,他们是他教堂的灵魂所在。他本人的画像处在他们之间的门边,仿佛将要领军而出。也许这些精美异常的武士像也来自于他少年时代对克鲁斯瓦兹要塞里,父亲骑兵团的怀念。
他的修道院被称为摩拉瓦学校,因为从这个修道院开始,修士们不光照顾来礼拜的男人们的精神,也教他们认字和阅读。祭司们布道时,他们不光阐述《圣经》,也讲述塞尔维亚的文化与历史,以及拜占庭的往事。当他们唱赞美诗,他们在古老的拜占庭曲调里保留了低沉的喉音。摩拉瓦修道院教育信众的传统持续了两个世纪,直到17世纪,塞尔维亚修士带领信众起义。
正是在这些一过正午便幽暗一团的修道院教堂里,斯特凡·拉扎列维奇渐渐为我熟悉。我向嬷嬷们打听他的往事,在他的画像上寻找细枝末节,晚上在修道院的客人餐厅里用无线网络在谷歌上查巴尔干历史故事,寻找他的蛛丝马迹。他在欧洲著名的战役中出现了,打尼科堡时,要不是他带着骑兵护在巴耶赛特左翼,巴耶赛特也许那次就不能完胜十字军。在安卡拉战役中,巴耶赛特溃败被俘,而拉扎列维奇和塞尔维亚骑兵却得以逃脱。他是个作战奇才。我在前往各个修道院的山中古道上与向导谈论他,他又是塞尔维亚第一个写长诗的诗人,这长诗写的是“爱”。如果说他父亲是个英雄的大公,他就是一个务实的政治家。看来,他们父子代表了巴尔干性格中的两面:逞英雄和无底线。
他本人静卧于瑞萨瓦教堂东南角一块朴素的石碑下。这里的墙上不再有他的家人和孩子的画像,根据奥斯曼帝国对于血贡之族的约定,从奥斯曼帝国的皇宫学习结束,回到家乡为奥斯曼帝国治理属国的贵族少年,不能繁衍自己的后代。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斯特凡·拉扎列维奇保留了自己的姓氏,但无法保留他家的血缘,拉扎尔家族的故事到此结束。
若是诚挚的旅行,总会遇到一些奇妙的连接,如下跳棋般轻盈而不可预见。但它们总会与更辽远的山河大地关联,这在我漫漫长途旅行中已经被再三证实。我相信它会适时出现,就像相信那些经历过的地理现象一样,比如从亚洲到美洲一整天的时间倒退。比如在太平洋上空,从东亚飞往北美途中,经过日变更线的时间裂隙时的剧烈颠簸。我相信旅途中会冥冥中和早已决定了的过程相逢:该遇到的人,该去到的地方,总会慢慢显现出来,就像房梁交汇处的木头榫头。貌似一直往前的旅行,有时其实是一直后退着的,为了与旅途中的意义相逢。所以,诚挚便是顺从。顺从总是粘上鞋底的漫漫长路,往前走。
这次由斯特凡·拉扎列维奇公爵引导的旅行将我带到了奥斯曼故都布尔萨。这是出发时完全未想到的延伸。
布尔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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