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艺术与设计 15年4月号
自威廉·莫里斯、瓦尔特·格罗皮乌斯、约·科伦博开启的工业设计时代开始,人们便一直在寻找传统工艺在现代新的生长基础,但能辨识传统的表象和本质、看到传统与当代共通的诉求,并能够让传统影响到自己世代的创作者依旧难得一见。
一个成功的“传统再生”设计将改变很多人对传统文化的刻板印象。在传统手艺不断被大工业环境冲击的时代,古老的工艺需要这样的蜕变契机,需要看到再次与生活贯通的可能。
由此,我想到了吴耿祯和他的剪纸。
刀与剪 光与影
台湾艺术家吴耿祯在台湾的旧书店里寻觅了一年之久,拆解了七本老字典,才得到足够用来创作“繁体汉法字典”剪纸装置作品的八千页纸。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出版的书页上,回忆细碎地隐藏于字里行间,给巴黎16区半岛酒店那本就滞留着古老时光的建筑带去了更微妙的光影对话。镂空结构如簟纹般绵密的巨幅剪花自天花板倾泻而下,以古典中式建筑为剪纸的轮廓,花草山水意象穿梭其中,中心轴则剪进了传统戏曲人物,由光线将这些意象的影子向四面八方投射。走近这件作品细细观察,那些微微晕开的铅字,泛黄的纸质充满时间的细节,两种文化的贯通以一种诗意且充满空间张力的方式直击人心。
在看到这件作品之前,你可能已经很久没有在意过剪纸这门手艺。吴耿祯的作品给“传统”带来了一种现代的视觉和空间语言。因此,尽管我们关于传统剪纸的记忆无序地散落在日常视野的各处,却能被“汉法字典剪花”鲜明纯净的视觉语言轻易唤起。
台南人吴耿祯,若将他与剪纸这门技艺结缘的故事剪成一幅画,中轴处丝缕萌动的,大约是台南盐水溪畔的波光。吴耿祯第一次开始接触剪纸,是在实践大学建筑设计学系求学期间,他的一个设计以家乡溪流水为灵感,要实践各种表现水波的手法,偶然尝试了剪纸,光透过剪花映在大学工作室的大玻璃窗上,想必带来了令他满意的波光粼粼。在之后的社区介入设计课里,吴耿祯又有机会到了马祖西莒岛,发现了马祖南竿的闽东传统剪纸文化,这成了他持续将剪纸作为创作载体的契机。创作者的初心是最宝贵的东西,建筑设计师的思维方式让吴耿祯擅于把剪纸运用到空间的处理上,而对台南家园的记忆,让吴耿祯对人的善良保持着信心,他的作品满怀乐观的善意与诗意,也带着源自民间的质朴和纯净的生命力。
以剪纸贴近民生
吴耿祯大学毕业那年申请到云门舞集文教基金会的“流浪者计划”奖助金,开始了去黄土高原的一次旅行,看到了那里古老的农耕文明催生的民间剪纸艺术。陕北大娘们剪艺非凡,但对于吴耿祯来说,她们的生活甚至比她们的剪纸技术本身更吸引人。他遇到的很多大娘都身兼数职,务农、料理家务、照顾老人小孩。她们当中一些人的作品特别有表现力,然而这些也往往是命运多舛之人,经历过丧子、家庭暴力等磨难,艰难的生活环境铸就了她们强韧的性格,相信传统却坚持要在创作中加入自己的想法与视点。她们日常中渴望什么,就会为表达这些渴望剪什么,剪纸是这些个体的生活切片和生命诉求,将真实的故事保留了下来。
剪纸人对于生活的思考比其技术更重要,这个想法使吴耿祯的剪纸创作不断在当代生活中寻找新的生长点。他用红纸剪出台北公车站候车乘客的众生相,这个名为《交会时你我互放的光芒》的作品就展示在候车亭里,让那里成为了随机的美术馆。等车的人们看着自己拿着雨伞、拎着购物袋,盯着广告上模特候车的剪影,共享城市的生活体验。
剪纸,在吴耿祯手中,以这种奇妙的方式贴近民生,在最意外的地方融入现实的人生百态之中。
剪纸的无限可能
在开始进入剪纸艺术最初的五年里,吴耿祯会用剪刀即兴地创作,在纸上剪出抽象的意象;后来,他了解到传统剪纸这种“造物”工艺,并不是瞬间的灵感迸发,而是拥有众多流派,涉及各种工艺技巧和工具。即使藏起所有的纸,人们依然能够用布褛兽皮甚至树皮树叶将世间万变的风景人情剪进二维的画面。吴耿祯开始尝试其他材质和媒介,而当他开始用工业材料来制作“剪纸”,剪刀也不再适用,虽然他是手巧耐心之人,但从一开始就抗拒把创作捆绑在技巧上。他会使用各种各样的素材来进行创作,仅以“剪纸”为脉络和表象。对他来说,纸在当今的工业环境里,也早已是一种工业材料了,现在已有LED纸——可揉的纸质光屏,也有柔软如纸的金属、可裁剪的岩石粉末纸和合成超薄木料,“纸”更像是一种概念载体。
吴耿祯也不认为剪纸仅仅是“单色平面”的艺术,对他来说,剪纸的过程接近空间雕塑,几张纸叠在一起,剪刀上下穿梭,光是红色的纸就能展现出不同深浅、光泽、薄厚的红,如果考虑到色彩与“光线”的对话,层次则更为丰富。2009年,他在纽约水磨坊艺术中心的外墙上创作了木质“剪纸”作品,整幢现代建筑的窗户覆盖着窗花,这种平静和规则的“红”被外墙上富有流动感的大量红色木块打破,红色的木块群由建筑物右下角开始游弋在窗口之间,带来静与动的层次变化。
传统符号的现代剪影
2014年初,爱马仕Petit h实验工作室的艺术总监Pascale Mussard随Petit h全球巡展来到台湾,并邀请一些艺术基金会与画廊推荐优秀的设计师与艺术家,期望展开将爱马仕传统工艺与艺术家创意相结合的合作,Petit h实验工作室负责人在众多艺术家的空间设计提案中最终选择了吴耿祯的作品。在这个系列里,他使用了多种材料来表现“剪纸”。吴耿祯给Petit h提供的展示空间带来了曲面不锈钢材质的白色“剪花墙”,以及由色彩缤纷的皮革片层叠而成的“剪花人”。名为《盆地风》和《山云》的剪花墙上充满律动感的植物图案,给蓝色和橙色的展示空间带来了浓郁的光影。悬挂着的剪花人物里,有打蛙鼓的精灵,有身体与花朵融为一体的牧羊人,有身着传统礼服起舞的少年,他们有着同样的面孔,却带着彼此不同的含笑表情。除了大胆的用色和诗意的构图,也许正是这微妙变化的表情给予了作品最大的感染力。
另一件吴耿祯为Petith项目创作的皮革拼画《穿橘色虎头鞋的梦》中,出现了民俗剪纸中广泛流传的巫俗剪纸形象“抓髻娃娃”,吴耿祯觉得这招福辟邪的娃娃,是一种跨文化的形象语言。“抓髻娃娃”脚上穿着小小的虎头鞋,这是传统文化中的童鞋,可她的腹中,却俨然已孕育了一个小生命。他用自己的方式诠释着这个巫俗形象,同时给予其童趣和母性特征。
与Petith的合作给吴耿祯的创作时间很紧,他为争取使用到爱马仕的经典材料如昂贵的皮革与丝巾,做出了一番努力。皮革拼画的制作工艺,丝巾的裁切、绷粘等等,过程极为繁琐,它需要吴耿祯和十几个助手在巴黎日夜不停地创作。吴耿祯设计的爱马仕丝巾上的小鹿和小狗剪花都有着淡淡的阴影,凸显了剪纸图案的“厚度”,剪花和丝巾背景图案间的层次,给平面的剪纸和丝巾带去了新颖的立体视觉感受。
吴耿祯说,他对传统的再创造,需要一些对生活的换位观察、对古老事物之美的体会,还需要一点直觉。他觉得传统文化是厚重的,设计师和艺术家总要逐步建立自己的历史视角与素材库,而这些会沉淀在创作者的身体里,自然地影响创作。
吴耿祯24岁开始与剪纸结缘,从最初尝试新技巧表现家乡的风景,到与南竿民俗剪纸的巧遇,再到出发体验陕北剪纸,最后逐渐突破工具与材质的限制,他的剪纸拥有了自由的视角和鲜明的设计语言。剪纸不断在他手中进化,是因为他对一门传统工艺不断的实践,体验和反思。在这个古老剪花变为现代设计的过程里,有一个人最认真的求索和最真实的心跳。
文>娄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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