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个男幼师,或者选择男幼师,都不容易。
寂寞童年
结束了一天的幼儿园工作,康迪拖着疲倦的脚步回到家里。眼前这个年轻男人,符合人们对男幼师形象的惯常想象:个子不高却皮肤白皙,圆圆的娃娃脸让人猜不出年纪,温柔亲和的音色里还带着几分未泯的童音。在淘乐思幼儿园工作了7年的他,刚刚晋升为园长助理,同时还兼任大班的带班老师。这天上午是幼儿园的“跳蚤市场”,孩子们带来家里的玩具和图书,在“市场”上售卖或交换。北京4月的阳光已有些炽烈,却丝毫不影响孩子们“做生意”的高涨热情。作为园里为数不多的男幼师,康迪细心地照看着每一个孩子的情绪,或击掌鼓励或拥抱安慰,时不时还贴心地提醒孩子们别忘了喝水解乏,而孩子们也总爱亲昵地围着他。
下班回到家里,康迪却发现只有父亲独自在家,这让他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孩子眼中阳光健谈的“康哥哥”在面对自己的父亲时,却像是换了一个人,变得笨拙沉默起来,白天和孩子们相处时那些温柔灵巧的字眼此刻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仿佛舌头被瞬间冻僵了。康迪无奈一笑,张了张嘴想和父亲聊聊家常,最终却只能憋出简单五个字:“爸,我回来了。”
这样的父子相处模式,康迪早已习惯。被姥姥、姥爷带大的他,在童年阶段与父亲的沟通几乎为零。康迪的父亲是北京造纸四厂的工人,在他的记忆中父亲总是很忙,一周只有两三天是白班,其余都是通宵夜班,能见到父亲的次数其实很少。好不容易等到父亲休息时,又总是在家补觉,几乎从来没有带他出去玩过,这让年幼的康迪常常羡慕别人的父亲。“有时候我姨父带孩子出去玩儿,看我可怜也想带上我,跟我说姨父带你不是一样吗。”可康迪偏不,执拗地坚持:“我就想让我爸陪我。”心里涌起的失落感,就像填不满的深井。
他仍然牢牢记得儿时最渴望父亲在身边的那个时刻。小学五年级上体育课时,康迪不小心摔骨折,母亲第一时间赶去医院,父亲却因为上白班,一时半会儿来不了。“我就一直问我妈,爸爸为什么没来,那一刻真的很渴望爸爸在身边。”康迪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在那个时刻,会对父亲如此依赖。等到父亲终于请假赶到医院,看到父亲眼里的心疼和焦急,康迪却怎么也学不会向父亲撒娇,只会很懂事地说:“爸爸,我没事。”父亲一听,眼泪却掉了下来。
直到现在,康迪和父亲的沟通每天最多也不超过五句话。“尽管我爸心里很疼我,我也常在节假日给他买礼物,但就是无话可说。”去年父亲生病住院,康迪请了半个月假照顾父亲,在朝夕相对中,才慢慢感觉和父亲的距离近了。“父子俩好像从来没有这么亲近过,心里其实挺遗憾的。”可等父亲出院后,父子关系却又回到原地。尽管成为幼师的康迪,已经能慢慢理解父亲的沉默。“父亲出生在军人家庭,他的童年就很少有爷爷的陪伴,而爷爷更是在父亲上初中时就去世了。所以等到他自己有了儿子,以为有物质保障就足够了,根本没意识到男孩的成长需要父亲的精神陪伴。”
父教的缺失,终归对康迪的成长产生了不可逆的影响。“我从小就很会调节自己,爸爸不带我出去玩儿,当时确实会很难过,但总要找点其他事做寻求安慰,比如看书、画画。”跟其他同龄男孩比起来,康迪显得早熟懂事,性格乖巧安静,甚至从未和小伙伴们打过架。现在的他也比较宅,周末常在家待着,不怎么热衷运动。在康迪看来,父教缺失对自己的影响不光是性格上,还包括自信心的建立。“从小父亲极少给我鼓励让我自己做主,导致我长大后也缺乏判断力,做事多少有些没主见。”
除了父教缺失的遗憾,童年的康迪还生活在学校女老师们编织的压力网中。他遇到的男老师极其有限,掰着手指数起来还填不满两个巴掌。在他的幼时印象中,女老师总是啰啰唆唆,管理严格要求死板,“成天不许你干这个,不许你干那个”。而小学数学老师对康迪的打击更是“毁灭性”的。“她总说我笨,叫我去做智力筛查,看看脑子有没有问题,甚至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指责我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这不啻是难以磨灭的童年阴影,从此康迪就对数学起了逆反心理,甚至“看见就烦”。现在的他也会给孩子们上数学课,也明白教数学确实费脑筋,但他总时刻警醒自己,千万不要说伤害孩子的话。
在沉闷压抑的学校生活里,体育男老师的出现却像是一道光,重新点亮了康迪眼里日渐黯淡的小火苗。“他让我们自由地发展,总是鼓励我们尝试和挑战。”跑400米对于不爱运动的康迪来说是很大的难题,但体育老师却一直鼓励他,甚至陪着他在100米的环形跑道上跑完了4圈。冲刺撞线那一刻,康迪仿佛感受到了久违的父爱般的温暖,尽管这位体育老师才刚刚大学毕业,还很年轻,却不妨碍他成为学校里男孩们的“爸爸”偶像。
男幼师的“魔法”
长大后,当康迪也成为一名老师,守护孩子眼中纯真的小火苗就成了他心中坚守的信念。事实上,他也是机缘巧合才走入幼师行列。由于小学数学老师造成的巨大阴影,数学一直是康迪的噩梦,中考时数学成绩才得了40分。眼看着上不了好高中,母亲便建议康迪去技校学个一技之长。直到技校招生时,他才知道原来还有幼教专业,喜欢孩子的他一下子就相中了。更重要的是,他心里还暗藏着一个朴素的心愿:不要让自己小时候的阴影再发生在孩子们身上。
但对于男性来说,幼师并不是一个体面的常规选择。康迪心里不是没有犹豫和纠结:会不会被人笑话?“人们的传统观念认为,幼师就是哄孩子的,没什么出息,更何况是男孩去学幼师?常被人指指点点,嘲笑说只有没本事的人才去学这个专业。”更有甚者,彼时的社会舆论传出不少关于男幼师的负面新闻,诸如越来越女性化、不好找对象等等传言甚嚣尘上。但母亲却极为开明地鼓励了康迪,让他勇敢地迈出了这一步,成为那届幼师专业里硕果仅存的男老师。
但要消除人们长久以来对男幼师的质疑并不容易,当康迪2006年中专毕业进入一家私营幼儿园实习时,家长们对他的到来,或多或少心存疑虑。这其中甚至包括幼儿园的老板,一位并不理解男幼教价值的老太太。“我这个人说话比较直接,看到不好的就会直说,却得罪了老板。”仅仅带完一届大班,康迪就被调去小班做保育工作,按照惯例这是上了年纪的阿姨们干的活。伤到自尊的他愤而离开幼教行业,去商场当起了导购。尽管刚去几天康迪的销售业绩就是最好的,他却发现这并不是自己想要的,最终还是重新回到了幼教行业。
直到康迪来到淘乐思幼儿园,才算是找到了用武之地。家长们很快发现,康迪对孩子的一句鼓励,甚至比女幼师的十句鼓励都管用。“对于孩子来说,上幼儿园通常是他们面临的第一次分离焦虑。从熟悉的家庭环境到陌生的幼儿园,在对新环境的安全感没有建立之前,自然而然会紧张和焦虑。”在康迪看来,很多孩子都是缺乏安全感的。“在家里,爸爸的形象通常是威严的,这让孩子形成了男性更有依赖感的潜意识,当他们来到幼儿园里,潜意识里同样觉得男老师更有依赖感。”
这种依赖感进而表现为威信和分量,对男孩的影响尤为明显。“我们班的男孩跟我之间的关系既像朋友又像哥们儿,他们对我的感情是既怕又喜欢。”男性的行为方式是粗线条的,有明确的边界规则意识,在边界框架内却不拘小节,这使得孩子们从男幼师那里获得了截然不同的体验。“男孩们总喜欢我带他们玩些‘刺激性’的游戏,跑跳、攀爬、钻洞,冬天打雪仗、夏天打水仗,不同的挑战让他们备感新鲜,体力的消耗让他们生机勃勃。”在康迪看来,这是雄性生物成长的必经阶段。“而女老师玩的游戏偏安静些,好奇心强烈的男孩往往不乐意玩。”
“很多男孩现在出现的问题,很可能也是我小时候同样面对过的问题。”相似的男性视角,让康迪对男孩特有的行为更宽容,也更有应对“招儿”。“男孩的发育比女孩相对滞后一些,相应的在肢体上的表达会更多,老师不要过多地压抑他,而要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给男孩空间去释放能量,学会健康地表达情绪。当男孩们发生肢体上的矛盾,要引导他们用男人的方式去解决,男人的方式不是武力而是沟通。”在康迪的“调教”下,班里的孩子们变得更加活跃开朗,也更会关心人。“有时候我生病了两三天没来幼儿园,孩子们还会打电话问候:‘康哥哥你怎么了,我们好想你呀。’”每当这时,康迪心里总有说不出的欣慰。
在康迪看来,男幼教之于男孩的神奇能量源自男孩对父教的需求。“这种需求是天然的本能。”自己的成长经历让他深刻地明白,在男孩的成长过程中原生家庭的能量有多强大,父亲的影响有多深远。“当孩子和父母在一起,孩子的眼里是有光的,那是一种发自本能的自豪感。”但在现实境况中,越来越多的父亲以“忙”的名义缺位孩子的成长,男幼教的存在或许就是对父教缺失的补充与修正。“幼儿阶段男孩的性别意识已经很强烈了,他需要一个男性榜样作为成长的参照,当父亲常常缺位时,男老师就显得尤其重要。”
重构“环境”平衡
“你们这儿有没有男幼师?”“能不能多招一些男幼师?”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吴大龙就常常被这样的呼声所包围。“这通常是来自男孩母亲们的声音,妈妈们直接接触自家男孩,对女性教养男孩的局限性有着最切身的体会。”在幼教行业浸淫多年的吴大龙,目前正在经营一家社区幼儿园。眼下他正在为寻找男幼教的事发愁。“要知道男幼教本就少见,何况优秀者就更难物色了。”
走进吴大龙的蒙德儿童之家,如同闯入了孩子们的小世界。在这座由三室一厅改造而成的蒙台梭利幼儿园里,孩子才是这里的主人,他们用明亮的眼睛直视陌生的“闯入者”,毫不胆怯地问:“你是谁呀?你来这里做什么?”一个英文名叫詹姆士的3岁小男孩丝毫没受“闯入者”的影响,而是专注地玩着手里的教具。哪怕其他小朋友已经跟着外教老师上课交流起来,同处一个房间的他也丝毫未受打扰。一旁的吴大龙并不打断,任由詹姆士专注地做自己的事。吴大龙很清楚:“孩子的专注力已经来了,成人不能用简单粗暴的任何方式打断他对世界的专注探索。”
吴大龙做社区幼儿园的动力源自两岁的女儿。在此之前,他从事幼儿英语教学已有20多年。“北京这么大的城市里,优质幼儿园分布不均,绝对数量又太少。”身边有太多朋友为了送孩子上幼儿园而“孟母三迁”,或每天早晚开一两个小时车接送孩子。“车里的密闭空间本身会造成情绪紧张,加之空气流通差,对孩子的身心并不好。”但这却是多数家长每天必须面对的现实问题。“很多孩子上幼儿园后,眼睛里的小火苗逐渐从明亮变成灰暗。”吴大龙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也重蹈覆辙,基于父亲的这个朴素心愿,他开始在身边做起社区幼儿园的尝试,“希望把优质的教育资源放在每个家庭身边”。
尽管长相颇为粗犷,但东北汉子吴大龙却有着细腻柔软的内心,或许是跟孩子们待久了,他笑起来露出大白牙的样子,有着孩童般的纯真和喜悦。作为一名男幼师,同时又是一名父亲,这样的他更懂得关照孩子的内心世界。“我曾跟世界五百强的一位外籍总裁交谈,却发现他的中文发音方式非常女性化,他告诉我这是因为他的中文老师都是女性。”这件事给吴大龙敲响了警钟:“长期在女性环境里学习,连对成人的影响都如此明显,更何况对孩子呢?”
“我对女性并没有偏见,”吴大龙强调,“但如果在0到6岁思维形成和身体发育的关键期里,长期让孩子生活在一个以女性为主导的环境里,孩子接触到的行为方式和思维模式都是女性化的,尤其对于男孩来说,这简直是灾难性的环境。”这让吴大龙感到心痛,他认为,孩子的健康成长需要平衡的环境,才不会产生因环境失衡而带来的一系列不安定的缺失感。“但目前的现状是,无论是家庭环境还是幼儿园环境都难以达到平衡,才日益凸显出男性存在的意义非同寻常。”
事实上,在吴大龙看来,男幼师的教学能力相较于女幼师并没有明显优势,但男幼师的存在却使幼儿的成长环境达到了微妙的平衡。“性别差异是天然存在的,比如男幼师的动作、语言、思维模式甚至发音方式,孩子从他身上感受到的磁场就是不一样。”每当吴大龙出现在幼儿园里,孩子们就自然而然被他吸引。但他强调,应该让真正具有男性特质的阳刚男性来当幼教。“男性特质越强,孩子反而越愿意接近。”幼儿阶段是自我认知的萌发形成阶段,男幼师的存在不仅仅是对父教缺失的补充,更重要的是,为男孩的成长提供除父亲外的更多男性样本。
尽管越来越多的家长已经意识到男幼师的价值,吴大龙也曾打算多请几位男幼师带班,但部分家长还是有对安全的顾虑,不得已只能作罢。但即便如此,仍然不断有家长对男幼师的强烈呼声传到吴大龙的耳朵里,两种不同的声音彼此胶着。吴大龙在耐心等待一个时机,他说:“只有当人们对幼儿园教育的重要性形成共识,只有当社会给男幼师这个职业以更多的尊重和保障,才能吸引更多的优秀男性加入这个行业。”
而康迪一直觉得自己幸运,男幼师的路并不容易走,但工作10年的他已经带出了160多名“毕业生”,最大的孩子今年都上初二了,甚至越来越多的家长专门把孩子送到他带的班级里。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是幼儿园里唯一的男老师,直到去年,男老师的比例才开始悄然增长起来,园里甚至打算未来逐步给每个大班配备一名男幼师。
(感谢孟萌对本文采访提供的帮助)
记者 邱杨 摄影 黄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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