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很奇怪,往往在面对极端复杂纠结的困境时,却愈加要求个人只能做出唯一正确的选择。在异族入侵造成的乱世中,可想会涌现出无数日常所不可能有的特殊情形(这也正是这些年代具有吸引力的地方之一),一个恪守道德的人几乎无法在这种环境中活下来。然而,长久以来,按我们历史教科书的叙述,八年抗日战争是一场摩尼教式的善恶大决战:入侵者是坏人,抵抗者是好人——抵抗得越坚决越好,任何妥协、合作甚至即便只是在斗争的态度上比较消极的人,都一律是在帮助敌人。
当然,这在某种程度上也不能算错。在沦陷区,就算是保护南京大屠杀幸存者的那些西方人,他们固然堪称英雄乃至圣徒,但在客观上,他们帮助安顿难民也有助于日军统治下的征服秩序,何况如本书所言,在当时的情形下,“顺从日本占领者是帮助中国人的唯一办法”。在战争这种极端复杂的处境中,弱者的选择很少,而且通常都不可能是那种在道德上毫无瑕疵的选择。除了自杀外,唯一能免受谴责的行为是抵抗,然而不争的事实是:无论是在古今中外哪一场对抗入侵者的战争中,大部分沦陷区的平民都根本不具有抵抗的手段和技能,而那些抵抗的游击队固然英雄,却也不时会从民间获取粮食或经费,否则他们也无法生存下去。说实话,如果日寇当时面临的仅仅是抵抗和通敌的两类中国人,那他们的任务倒也轻松多了。
这种道德化的历史叙述最终会把自己逼到死角,因为它很难解释这样一个现象:既然投敌当汉奸分明是极可耻的事,那为什么还有人这么干?要说他们都道德败坏,但南京沦陷后那个钻营的王承典在通敌的同时却也在庇护难民。如果说他们是为了捞取个人的好处,但关于镇江案例的分析又显示,日伪组织由于经常面临财政枯竭的窘境,出任伪镇江市长的郭志诚甚至连自己的亲弟弟也无法保护,看来又谈不上有多大的好处。这样,如果仍坚持按道德话语来解释,我们就只能放弃对这些历史人物复杂性的把握,而归结为一个简单偷懒的理由:他们都是坏人,而且是愚蠢的坏人。
卜正民在《秩序的沦陷:抗战初期的江南五城》中建议,我们不如试着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沦陷区建立社会秩序的种种现象。他强调一种深入到历史细节的、去道德化的技术性分析:“只有通过细节,我们才能判断地方头面人物的所作所为,他们有时顺从,有时抵制,一个‘占领政府’是不那么容易接受通常的安抚方式的。只有通过细节,我们才学会质疑想当然的事,并且认识到将抵抗和通敌视为水火不容、完全对立的两极是很少与事实相符的。”
在分析了嘉定、镇江、南京、上海、崇明这五个城镇在沦陷初期的经历之后,他意在表明:在当时那种极端的环境下,共谋、竞争、抵抗都是可能存在的,而日军为了给自己的统治以合法性,也不得不谋求打造一个过得去的“外观”,但这又牵涉到“征服成本”的问题——入侵并不总是有利可图。由此我们也可以更好地理解,日本侵略者当时试图建立的“新秩序”为何会失败:它既缺乏一套能赢得人心的合法性说辞,又无法给合作者带来更多机会和好处,甚至都不足以支付自己发动这场战争的成本,其结果,到后来就越来越依靠强制榨取,而这又进一步激起沦陷区人民更强烈的反感和抵抗意识。
客观地说,沦陷初期的种种混乱,虽然在后来都被证明成了日本人的棘手问题,但这其实都是日本人自己造成的。在战争全面爆发之后,日本仍缺乏长远战略,一心只想来一次惩罚性远征,结果,虽然在军事上节节胜利,但离自己的政治目标却反而越来越远——因为它越是进攻,中国中央政府就越是迫于全国的压力而无法与它妥协谈判。不仅如此,日军在长江三角洲还未获授权组建政权,结果虽然占领了敌方首都南京,随后却出现了一种危险的政治真空状态,不仅迟迟未能找到一个像维希政权那样的谈判对手,相反倒造成了自己也难以收拾的一地鸡毛局面,这恐怕是一个征服者所能做的最蠢的事。
虽然关于“征服成本”的分析是本书最吸引人的观点之一,不过平心而论,日本在实施入侵计划时,恐怕很难说他们是像一家公司的董事一样,是从“征服中国每年将带来多少收益、收支能否相抵”的角度来思考问题的。的确,关东军曾于1930年12月颁行《对占领地区统治的研究》,对未来三阶段内在东三省的收支做过规划,但在日本主要战略规划者的眼里,战争却不是一门生意,他们更惯于从政治和军事角度看问题。“九一八”事变前夕,板垣征四郎就曾明言:“现在的满洲,从经济上看虽无太大的价值,但在国防上对将来日本的建设却是绝对必要的战略据点。”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的目的暧昧不清,但很难说是为了榨取被征服地区的经济利益。要说从经济学角度理性看待中日关系的,倒是战前的日本外相币原喜重郎,但他的主张却与军部相反,因为他认为在中国的扩张应该是经济扩张,在尊重“门户开放”和“领土完整”的架构下,日本可以保护和发展在中国的权益,获得比直接出兵更大的好处。如果日本人纯从成本和收益的角度分析,那入侵中国本身就不见得是最优选择。
从现有的研究来看,日本帝国主义当时对大陆的扩张冲动,是一种混杂着浪漫主义的政治盘算。一如一位被派往战后地区收拾残局的宣抚班日本人所言,那时他们脑子里充满着“难以置信的天真和充满了不切实际的空想”。他们期望着黄种人将西方势力完全驱离,但却又完全缺乏将中国视为平等伙伴的意识,而轻蔑地认为中国是一个“无国家社会”。在当时日本陆军中的不少“支那通”身上都能看出这样的毛病:一方面期待一个革新的中国,一方面却未意识到这样的一个中国首先要打倒的就是日本帝国主义。他们缺乏把中国作为一个他者的尊重,其结果反倒阻碍了他们理解中国人的心理,与此同时又无法真正信赖中国人,在这种情况下,也就无怪他们会发现前来投效的只能是某些“三流人物,甚至更糟”。当遇到挫败时,他们更不顾一切地发泄自己的非理性冲动——把镇江60%的商业区一把火烧掉,在南京大肆烧杀——这完全不像是曾经理性地考虑过征服成本和政治后果。
话说回来,抛开道德善恶与意识形态不论,日军所面临的问题、其应对方式,其实至今仍能启人思考。固然它当时是非正义的入侵,而像美军2003年推翻伊拉克萨达姆政权号称是为了“民主自由”和“解放伊拉克人民”,但在政治和战略战术上,美军却可说重犯了日军当年类似的错误:击溃原先的中央政权,解散正规武装和警察,试图自己直接控制,但却没有谈判对手,而这样是无法结束战争的。即便出于成本的考虑,也不得不把战争本地化。然而,在此美军也遇到了日军当年同样的问题,即移交治安职责是长期过程,而征服者常常不愿给予太多信任,这些受训的新军队或警察部队,甚至还可能掉转枪口——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不久,日军拥立的冀东防共自治政府的保安队反叛,在通州的400名日本人有一半被杀,即所谓“通州事件”;而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由美军训练的警察反过来杀死美军的事件也非仅一起。这一局面如果不能尽速改善,就会形成某种“泥潭”:经费太少而无法收编太多地方武装,正规部队又太少而无力镇压,兵力不足而又补充困难,既不愿进行长期战争,又无法结束战争。也正因此,1940年初在华日军甚至建议“日本缺乏战争余力,将在年底自动撤兵”。而在吃尽了越战泥潭的苦头之后,美军在阿富汗和伊拉克也几乎从一开始就想着尽早撤军。其实,中国才是这些现代战争泥潭的最早版本。
说到底,所有这类看似实力悬殊的战争,最终的胜败都不取决于军事,而关乎政治。从某种意义上说,当年入侵的日军虽然因占领敌方首都南京而自感达到了这场战争的巅峰,但南京大屠杀已宣告日本在政治上输掉了这场战争。一场无法在道义和意识形态上自圆其说并说服对方接受的战争,最终既无法赢得当地人的信任,当然更不必提什么“征服收益”了。按经济学家斯蒂格利茨的估算,美国在伊拉克战争中耗费高达3万亿美元,最终又得到了什么呢?得到这些又非得通过一场耗资巨大的战争来获得吗?
(《秩序的沦陷:抗战初期的江南五城》,卜正民著,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
文 维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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