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林西莉来说,她所热爱的那个古典中国早已逝去,但在汉字和古琴中,她仍然能感受到它那古老而鲜活的生命力。所以,她说对这本《给孩子的汉字王国》的出版感到尤其的欣慰。“如果一个孩子在启蒙时期就能以这种方式学习汉字,他们就能与中国古老的文化血脉重新连接。他们会意识到每一个汉字背后都有一个故事、都是一幅图景,连接着他们的祖先几千年来的生活。然后,当他们再看周围的世界,自然、人的面孔,他们的视野会很不一样。”
林西莉,瑞典人,生于1932年,瑞典名为塞西丽娅·林德奎斯特,著名汉学家、作家和摄影家。上世纪60年代初曾在北大留学,1971年起,林西莉在瑞典任汉语教师,1978年后为瑞典电视台做有关中国语言的节目。曾出版有关中国的著作多部,其中《汉字王国》与《古琴》均获得过瑞典最高文学奖——奥古斯特文学奖。
林西莉喜欢李白的诗。她说,李白的目光如炬,在他笔下,山川、河流都有着最为清澈的图景。人在舟上,望着月亮,看见水面的倒影,只是小小的一幅画面,却能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唤起所有人共同的情感记忆,即使身为一个外国人,也与一叶扁舟上那个孤独的人之间产生深刻的情感关联。
对她来说,汉字也是这样,看似简单的构造里气象万千,就像化学元素周期表里的基本元素,衍生出世间万物。比如“人”,是一个人的剖面,直立着,手下垂,或者轻轻举到前面,就像从稍远处看大街或者田野上的一个人。一个人叉着腿,伸开双臂,像一个守门员等着接球,吸足了气,是一个大大的“大”字。两个人,一个跟着一个,是“从”字。两个人,一个人在上,一个人在下,就像两个人磨破脚躺在那里,是“化”字,变化的意思。
我在北京的一家咖啡馆里见到这位著名的瑞典汉学家,她已经80多岁,双腿不便,一天的签售活动下来,显得有些精疲力尽。她的三本中文版新书刚刚推出,一本是《另一个世界——中国记忆》,讲述她1961到1962年在北京大学留学的两年时光,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她对中国由困惑、愤怒、悲哀,渐渐转为深爱的一段历程;一本是《古琴》,是她在中国学习古琴的经历;还有一本《给孩子的汉字王国》,由她之前的《汉字王国》改编而成(《汉字王国》在海外影响力很大,曾被翻译成十几种文字,是外国人学汉字的主要教材)。
《给孩子的汉字王国》收录了266个汉字,都属于中国人最早造出来的一批汉字,每个字都与古代中国人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山川、河流、动植物、房子、车辆、衣服以及他们使用的工具等等,而且每个字都配有大量的图片,包括甲骨文拓片、出土文物图片、历史照片等,以解释汉字的起源和变迁。
一个个汉字为什么是这个样子?那一笔一画代表着什么?它们最初的形式如何?即便是最简单的“一”“三”“五”“七”,在她眼里也充满了神奇。
她认为,一个外国人对于汉字的好奇,与一个初学汉字的中国孩子是一样的。
林西莉早年在斯德哥尔摩大学学习艺术史,醉心音乐,但又觉得自己所学全是欧洲文化,视野太过狭隘。那时候的她对这个世界有着很大的好奇与野心,渴望游历世界,体验不一样的文化。
她年幼时曾从母亲那里得到一把漂亮的蜡纸伞,伞面上绘有黄绿两色兰花,还有奇妙的中国字。这是她与中国最初的缘分。后来,她拜瑞典著名汉学家高本汉为师,高本汉教汉字时,不喜欢解释字面意思,而是以甲骨文和金文为蓝本,追溯汉字最初的源头,并以此为起点,解释为什么一个字是这个样子,而不是那个样子。这样,文字不再是文字,而是装载了中国人几千年来的日常生活,关于中国的知识、历史、文化、哲学都在里面。
初到北京的那两年,她最热爱的地方之一就是天安门广场东边的中国历史博物馆。那时候历史博物馆刚刚开馆不久,她费尽周折才得以进入参观。在那里,她第一次见到了真正的甲骨文——牛骨和龟甲上,一行一行用小刀刻着中国最古老的文字,记载着商王占卜的各种大事,狩猎、天气、疾病、死亡。尽管相隔3500年,这些字与她在斯德哥尔摩上课时高本汉教授在黑板上写过的字几乎一模一样。
对她来说,是汉字为她开启了中国文化的大门。“汉字对于你们而言,只是一种记录和传递信息的工具,你们不会去想汉字的源头,就像我不会去想英语字母的源头。有时候,就是需要一个局外人,看到它日常使用之外的东西。”她一边说,一边轻轻地翻着书,深情地抚摸那些文字,好像能触摸到它们在甲骨上的纹理,好像每一个字都是他乡遇故知。
她看汉字的目光带着一个局外人的天真与新奇。“身”是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瓜”是一颗甜瓜静静地挂在架子上,汁液饱满;“子”是一个婴儿的样子,大大的脑袋,小小的身体,让她想起小时候躺在摇篮里的弟弟妹妹;她还喜欢“原”字——石头上冒出了水,顺着峭壁往下淌,这个字给她一种自由的感觉。
她觉得山和火的形状很像。当人们坐在火前,看着熊熊火焰照亮黑暗的时候,就会明白这种形象是多么地准确——“山和火,山是宇宙中熄灭的火焰,火是熔岩里燃烧的山。”
她还喜欢“灰”字——手与火组成“灰”字,可能是用手从火焰中扒灰,使死灰复燃,或者仅仅是用手将灰捧起来,最后还剩一点儿在干柴和火焰里。有时候,当她情绪低落时,就会想到“灰心”是一个多么准确的词,就像瑞典诗人泰格纳尔的一句诗:
“我的心?我的胸膛里没有心。
罐子里装的仅仅是生命的灰。”
她还觉得古代造字的人对女性恐怕有着深深的歧视,凡是与“女”字相关的,若非年轻的美女,就是凶悍的恶妇;两个女人在一起,不是愉快地坐下来喝杯茶,而是吵架;三个女人在一起,则是虚伪、没教养,通奸。
因为接受过严格的艺术史训练,分析图形原本就是她擅长的事情。而且,因为她在中国真实地生活过,俯身亲近过这片古老的土地,游历过这里的山川河流,遇到过最温柔最优雅的人,也目睹过不曾想象的粗暴与苦难,所以她的目光不仅仅是一个局外人的天真,而是浸润了理解与深情。
她随手翻开一个“田”字。在瑞典的时候,她觉得这个字造得毫无道理,土地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直到她到了中国,见过了江南水乡田间的风景——方块的田野上笼罩着水汽,田里种着水稻,一个个方块的图案由窄窄的田埂分开,人们在田间劳作,或者穿着鞋走在田埂之上……见过这些,你永远都不会忘记“田”的样子。
半个世纪前,她第一次到苏州,从一座拱桥上往下看一艘小船,看到与甲骨文中一模一样的“舟”字。人们正在往船上装载货物,正是中间的两点。这是她第一次知道“舟”的起源。就在运河边,人们做饭、洗衣服、刷锅洗碗。人间烟火袅袅,细长的船尾,长长的桨,掌船人划桨撑开满载物资的船,穿梭在古老的圆形拱桥之间,她觉得自己置身于一幅千年古画之中。
再随手翻开一页,是个“本”字,她指着旁边一张古树的照片:“如果你看过一棵古树的枝蔓如何向大地伸展,你很容易就理解这个词为什么是这样的。当然,这就是‘本来、本源’的意思。”
“木”,是她很钟爱的一个字。没有叶子,只有干枯的枝干,她在华北平原上看到的树,一年绝大部分时候都是这样的,在冬天的天空下,光秃秃、黑乎乎地站着,没有任何美感,单调而真实。好不容易春天来了,学生们爬到树上摘榆钱吃,摘得那么急切粗暴,嫩绿的树枝纷纷折断,她不理解,“为什么没有人阻止?这样地破坏树木!”
一个老师平静地说:“国家在闹饥荒,从去年秋天到现在,我们谁也没吃到过任何新鲜蔬菜。”
从此以后,她开始用另一种眼光看华北平原上的树木——它们不仅是自然的一部分,也是人类生命的一部分,它们被过多地索取,夏天遮阳,冬天避风,荒年岁月还作为人的食物。绿冠像球一样挂在树梢,渴望保住自己的叶子……
《汉字王国》一书,从1973年动笔,到1989年出版,其间她几乎每年都到中国一两次,去图书馆查资料,拜访专家学者,前往考古发掘地观察实物,在山东、陕西、河南等地设立考察点,寻找与汉字相关的文物器具与蛛丝马迹。
在安阳郊外的小屯考古所,她看到3000多年前的人面模型,保存完好,那张苍白的脸上长着一双迷蒙的眼睛,紧闭的嘴和高高的颧骨——开朗,然而不能交流。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面”字是一个多么天才的创造。她把这张人面的照片挂在瑞典家中写字台前的墙上,她说:“我们两张脸天天越过漫长的时代相遇。”
主笔 陈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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