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莫当年才五六岁,妈妈死了,爸爸出外打工,她和祖父母住在一起,脸上常有污渍,衣服有肮脏的油印子,通常是村里的姐姐们过时又破旧的衣裳。她叫我姐姐。喜欢捉蜜蜂,拿着一个矿泉水的瓶子,跑到野花盛开的地方待一个下午,然后瓶子里就会有一两只蜜蜂,手里还握着一束花,她把花递给我,说:“姐姐我采的。”其实阿莫不太会说话,方言都说得有点结巴,更别说普通话。那时候她举着手里的花,好像那是无限的荣耀,她咧开嘴,眼睛发着光。
我讨厌阿莫,更讨厌她每次拿着矿泉水瓶叫我姐姐,一两只蜜蜂在瓶子里徒劳地挣扎,发出嗡嗡的声音,让我莫名地反感。
大约12岁的时候,阿莫的奶奶去世了,阿莫到了广州,跟在那边打工的爸爸住在一起。
辗转地听过一些她的消息,没有地方读书,也没有钱,随便在学校混了几年之后出来打工,重复着很多农村姑娘的命运。
到阿莫的爷爷去世时,阿莫回来奔丧,送葬的路上她哭得让人很难过,要回广州之前她站在我家门口,笑笑地问我,姐姐,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阿莫啊。阿莫当时穿着短短的裙子,涂了口红,小我两岁的阿莫看起来比我还要成熟得多。
再几年之后,阿莫终于又回来了。
不漂亮不聪明的阿莫,傻傻的善良的阿莫被人骗了,怀了孩子之后回来,那时距离她第一次离开这个村子有10年了吧,她的父亲在工地上被砸断了腿,他们回来的时候没带多少行李,只有补偿的几万块钱。我放假回家看见阿莫的时候,她仍旧笑得比什么都灿烂,挺着隆起的肚子,洗菜洗衣服,她父亲拖着一条腿,种点菜。
我在家的时候,阿莫喜欢站在门口跟我说话,脸上永远带着笑意,跟我说村里哪里的花开了,说她在散步的时候看到的一朵野花,一棵小草。我常招呼她进来坐,她永远都说,不用了不用了,要回家了,然后就迈着小步子,笑着摆手。那是我第一次发现阿莫笑得其实很好看,眼睛眯起来,弯弯的像月亮。令人惊奇的是过了那么多年,她的眼睛还是发亮的。
其实阿莫过得很辛苦,但是她笑起来的样子让人觉得一点也不苦。可是人们不觉得这是乐观,只觉得这是不知羞耻。“没心肝”、“没思想”,妇人们常常这样说她。有时候她去买东西,经过村里的老榕树,小孩子喜欢捉弄她,大人喜欢指点她,她其实都知道的,可还是笑笑跟别人打招呼,眼睛眯起来。
她喜欢和我说话,虽然我在我们的谈话中并不热切,常是她问我答。她喜欢问我在看什么书,会问我英语念得好不好。这常常让我觉得尴尬,那时候我正在准备考研究生,因为心里的阻力大到不行,从学校回家复习,其实是人生中很惶恐慌张的一个时期。有一次她从门前走过,看到我,笑起来说姐姐你在读书么,我要去菜园里。我叫住她,说,阿莫等等,我们一起去,我去散散步。她脸上有惊喜一跃而过,过来挽着我的手,连连地点着头。
那是第一次,我们有一个比较长且正式的谈话。
夏天的傍晚,一团一团的云朵从天边翻滚到屋檐上被夕阳的余晖照着,泛着鎏金的光,颜色淡的地方,是浅浅的红。乡村里的微风柔和地拂人的发。也许是这样柔和的傍晚把人的心事都撩拨起来,也许是阿莫埋了太多的心事。第一次,阿莫在我面前叹着气。她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腹部,说:“不知道以后我的孩子会不会像姐姐这么有学问呢”,“不要像我这样就好了,这么笨”。
“阿莫”,我拍了拍她的肩,开不了口安慰她。
我看着阿莫,她蹲在路边,握着一束野花,像小时候那样递给我。“姐姐,姐姐,我采的,好看吗?”
我看着她,眼里有一点温热的泪。
过了几天,我就回学校准备考试了。
再回来已经是三个月之后。我回家卸下包袱,觉得一身轻松,我期待着阿莫的孩子出世,却料不到已经再也见不到她。阿莫淹死了。
在她死后,村里人都说,阿莫脑袋有问题。被人骗了不说,大着个肚子还到处乱爬乱走,摔进河里不怪谁,只怪她自己脑子有毛病。所有的人都说阿莫傻,但是阿莫的爸爸仍旧沉默不语,拖着残废的腿上菜园,守着破旧的老房子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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