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那一行人的考察只持续了两个半天,他们在镇招待所住了一夜,次日中午就坐车匆匆回了县里。用他本人的话说,家乡的一山一水都是记熟了的,再怎么看山也还是那山,水也还是那水。可他不用看,那个肖公和其他客商就不需要看嘛?这分明就是对本地投资建厂的前景并不看好了。镇上的干部不免感到失望,但同时也无话可说。在周围的几个乡镇中,本地的工业基础和投资环境是最薄弱的,这主要是山区占了大半面积的原因。也正因为如此,镇上的企业才这么多年只有一个半死不活的鞭炮厂。你指望人家为家乡美言,家乡也得值得美言呀。
然而一个星期还没过去,重磅消息就传了回来:在小李的坚持下,陶瓷厂的选址已经初步决定,恰恰就在本镇。他的理由是基础薄弱才有施展的空间,正如同一张白纸好作画。接下来的步骤,就是商议投资办厂的具体条款了。小李那边对土地的胃口很大,坚持要镇里关掉东头河边的鞭炮厂,将厂址一并归入陶瓷厂,再把那附近的人家统统迁到西头不靠水的山地上去。这就涉及了拆房占地和百十号人的就业问题,再说鞭炮厂是镇里出资兴建的,几十年的产业,你一句话就要关停,这也太武断了。同时,镇上的居民们一方面盼着外人来投资,另一方面因为兹事体大,便也心存着少一虑不如多一虑的谨慎了。他们担心小李等人像一阵风似的说来就来,将来也有可能像一阵风似的说走就走。本镇虽然经济上不富裕,但是有个优点是依山傍水景致美观,有几栋两三百年的古宅院保留如初,外面的人来了都说这儿像个世外桃源。假如居民们的担心不幸成真,厂子的机器、流水线搬家容易,却留下一个烂摊子,又把维护了几代人的镇子拆了个七零八落,大家找谁说理去?
两边这一僵持,却忙坏了县里的干部。尤其是主管经济的副县长,他先去找镇领导谈,说机遇难得。镇领导平日里尽见着吃吃喝喝的,关键时刻却很硬气,说你们当头儿的迟早要调走,我们基层干部可是本地人挪不了窝儿,所以这事儿要么不出纰漏,出了纰漏就得被戳一辈子脊梁骨;再说对那些投资商有疑虑的不只是我,还有大多数居民,民意难违。副县长又去找小李,小李也很作难,说投资的还没来就担心人家要走,这看起来是对外人不信任,说到底还不是对本地没有信心吗?镇上的人却通过领导回过话去,说他们还真是没信心,越是没信心就越得做好最坏的准备;再说你小李当初不就走了吗,也没见你扎根在这个镇上啊。
当年的小李是被穷逼走的,没想到却成了遭人质疑的话柄。就连领导都替他叫屈,副县长拍了桌子,说镇上的人鼠目寸光,又臭又硬。但这种事情还真需要基层的配合不可。本地人性格倔强,古代盛产侠义之士,近代出过好几批不同阵营的革命者,这几年还有抱着煤气罐子冲击政府办公楼的极端案件,大力弹压怕会压出乱子来。好在投资商那边也不着急,索性就在县宾馆常驻下来了,肖公每天带着几个同伴穿山过河,“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啦”。小李也优哉游哉地走亲串友,他摆了三天的流水席,只要认识的人进去就能吃,吃饱喝足还能领一条“芙蓉王”香烟。袁兔兔家更不必说,全套的进口电器都换上了,小李还许诺厂子一开起来,姐夫立时就任采购部部长。对于这样一个弟弟,他姐姐把前十几年丁点儿不露的亲情一并掏了出来,二十四小时照顾小李的饮食起居就不说了,一次谈到他这么大岁数还没娶亲,竟然号啕大哭起来,从爹喊到娘,仿佛考妣又丧了一遍似的。
乔薇家里却有另一层焦虑。那张小李作为“着名企业家”和乔校长亲切握手的照片已经登上了市里日报二版的显着位置,底下还配着一系列他如何自学成才、少小离家、难忘师恩、报效乡里的感人励志故事。就连乔校长也沾了光,被称为“默默奉献的教育工作者”。报纸取回家,先在乔校长的病榻前放了三天,然后又被乔薇母亲小心地压在茶几的玻璃板底下了。原本略显模糊的人脸被门口倾泻进来的阳光一照,竟然变得清晰,就连照片上乔校长肿胀的手臂都发起亮来。
他乡遇故人,乔薇还在尴尬,倪晓莉却表现出十二分的热络,仿佛当年那一场破口大骂根本没发生过。她问乔薇现在在广州“发展”吗?乔薇说在这里上班。她又扫了眼乔薇的衣着,说你还在当老师?乔薇说还算是吧。倪晓莉就啧啧几声,说你真行,在哪里都是教育工作者。
然后倪晓莉一拍脑袋,硬要请乔薇去做美容。乔薇自然说算了吧,倪晓莉却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我有卡。”
乔薇指指茶餐厅的落地.窗:“那么那位”
“让老王八蛋自己玩儿去,谁有工夫陪他扯淡。”倪晓莉干脆地说。
两人躺在美容床上,脸上敷满了加勒比海底下挖出来的泥巴,乔薇总算渐渐适应了倪晓莉那种没心没肺的、傻大姐般的待人方式。她想,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姑娘其实还挺可爱的。她还想,自己如果也是那种笑能笑得歇斯底里骂能骂得狗血淋头的性格,日子会过得快活得多吧。倪晓莉问完乔薇的现状,就开始喋喋不休地介绍自己。她说她现在也出来“创业—了,深圳广州两头跑。公司暂时还没开,暂时挂靠在别人手底下,但是靠着朋友多,不少“大佬”格外照顾她,生意也做成了几单。比如美容院用的这种海底泥,就是她推广的产品之一。
乔薇却诧异倪晓莉还用自己挣钱花:“你何必出来受这种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