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个份儿上,乔薇心里再疼,也不得不站在父母的角度考虑问题了。她当时没答复,父母也不再施压,允许她“再考虑两天”。然而此后乔薇再出门去,就感到背后盯了两双眼睛,他们分明是提防她又去找小李。这时乔薇便会隐隐生出一丝愧疚来,觉得对不起父亲给她设计的美好的未来,也对不起这个焕然一新的家。这个职位和这栋房子,都是父亲苦熬了半辈子才熬出来的啊。
于是乔薇和小李见面的次数就少了。刚开始,小李那边并没有什么反应,一来因为他假期都要去县里找零活儿干,赚几个钱贴补家里,二来两人本来就不习惯在老家公开地出双入对。夏天转眼过去了大半,山林深处吹过来的夜风带了半分秋意,那种异样的感觉才在他们之间生长出来。小李想找机会和乔薇说点儿什么,乔薇却不是闷在家里,就是到别处去走亲戚,再不就干脆陪乔校长出门应酬。屡次三番躲躲闪闪,再傻的人也能察觉到点儿什么了。这时小李心里也发了狠,索性反过来把乔薇给搁下了。有几次乔薇自己忍耐不住,晚上转到小李家门口站上一会儿,小李却装作看不见她了。
乔薇没有想到小李那么一个温厚的人,骨子里却是这般硬气。从事态上讲,两人其实已经获得了就此断开的契机,但郁积在心底的伤感却越来越浓厚,简直到了不可遏制的地步。乔薇开始大白天的发呆、恍惚,脸色憔悴,夜里也不知做了个什么梦,就一个人哭醒了,可是想要回忆那个梦,偏又空空如也的无迹可循。并且,在家里的日子还是好捱的,毕竟有一扇大门和一对门神似的父母给她挡着,乔薇更害怕回了学校之后,到那时候就必须直接面对小李了,而她又该怎么面对小李?
恰巧在这时候,又横插进来一档子大事。小李的妈去世了。据说是一天晚上下雨,她举着伞去迎干活儿回来的儿子,在石板路上滑了一跤,就脑溢血了。等到小李回来,看见母亲横在路边的水泊里,赶紧奔卫生院喊来医生时,人已经凉透了。镇上的人都感叹这妇人命苦,一辈子没过过两天好日子,又感叹寡母一亡,李家就算彻底散了。办丧事的钱还是乔校长出面,从镇政府支取了一部分,又牵头联络几户殷实人家,共同补上了余下的缺口,总算把过场走得像模像样。出殡那天,小李久未露面的姐姐也回来了,却抱着儿子缩在丈夫身后,和披麻戴孝的弟弟保持着距离,明摆着不把自己当家里人。充作灵堂的南屋门口,站着几个满脸愁苦的男人,他们既不进门吊唁也不和亲属讲话,只是你一根我一根地抽着烟。众人知道这些都是债主,生怕落得个人死债销的结局,便要在今天讨一个说法。在亲戚和冤家的围绕之下,小李垂手立在母亲牌位一旁,看起来孤单极了。而乔薇跟在父母身后,只觉得他离自己非常之远,直远到隔了几重山、一片海。她隔山隔海地望着小李,心惊胆战,害怕他从山海那边对自己投来一瞥。还好小李始终机械地肃立、答礼,就连乔薇去给他妈鞠躬时,眼睛仍然扎在地面上。这让乔薇吁了一口气又提了一口气。
作为镇上热心公益的头面人物,又是小李的启蒙恩师,乔校长率领家人留到最后才走。当宾客渐渐散去,堂前只剩下几个跃跃欲试的债主时,乔薇看见父亲沉吟—下,缓缓地向小李走过去。他拍了拍小李的肩膀,将这个年轻人引入了偏房。两人就在那里低声说话。乔薇等在外面,从虚掩的门里望着父亲的一边肩膀,还有小李半条胳膊。她已经料到两个男人在谈论什么。因为和自己相关,只觉得整个儿身子都在运劲,腿绷得紧紧的,膝盖不住发抖。不一会儿,她又看到父亲的半边肩膀动了动,一条手臂在门缝里现身,捏着一个信封往小李的手里塞。小李的手没做阻挡,僵硬地接了。这时,乔薇的心里便涌上一股怅然和释然混杂的感觉来。
于是便有了小李离乡时,乔薇去送他的那一幕。当夜,两人除了事务性的交代,再也没说别的。就连一句珍重惜别的话也没有讲。小李告诉乔薇,他已将老宅抵给了债主们,仍然是不够还账的,但也只能等他在外面挣到了钱再说。乔薇父亲给的三干块钱,是他南下广东的盘缠和本金。他忘不了乔校长的恩情。乔薇提议,她返校后可以去向老师解释情况,争取为他申请保留学籍一到两年的政策。小李则说不必了。
小李转身上路以后,乔薇在树下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行色匆匆,薄薄的纸片一般的身体轮廓,被风一吹就彻底不见了。此后,乔薇却仍然没有回家。她独自在镇上踱了两圈,又走了出去,到山路旁坐了不知多久。她想找个地方哭一场,但是意识到随处都可以哭的时候,眼泪却干涸不见了。凄凉之中竟又生出几分没趣,只听得到狗们东一声西一声地闲叫。等到精神彻底疲惫了,她才往家走去。这时天边已经浸出一层湿淋淋的白亮,再过一会儿,鸡都叫了。乔薇想:小李赶上夜车了吧。
回到家里,看见父母已经起来,或许是根本没睡。他们正在说话,看见女儿就住了口。乔校长凝视乔薇几秒钟,干咳一声上了楼。乔薇低了低头,不好解释什么,径自往房间里走去。这时母亲跟了_上来,话里带着恼怒:
“不是就在镇里吗?后来又去哪儿了?”
乔薇说:“又到公路边上不远的,没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