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绳子醒来时已是面冲下横吊在树上,身四周山风断续地吹拂,月光于摇曳的枝叶间鬼火般跳跃,口水和涎沫也正顺着他耷拉的头颅汇集到鼻尖垂下去,一缕缕,像一群蜘蛛正在放线的丝。
下意识,熟练的,王绳子下唇罩上唇,鼓腮,缩腮,噗,一口气准确吹飞蜘蛛丝。呵,像瞬间消灭了一群蜘蛛妖,为此有点点小得意,其实也没啥,熟能生巧嘛,不奇怪。
只是奇怪,他皱鼻嗅嗅,又嗅嗅,咋不是熟悉的樟树香?
一年中的大半年,他都住樟树上,山谷边那棵高大的香樟树几乎成了他的家。架一架木梯,上到离树干十米多高处那开叉的枝桠间钉着的几块木板,算是他安在树上的床。除了下雨,不必罩彩条塑布做的蚊帐,那种浓郁的香樟气味能使山野间一抓一大把的草蚊子退避三舍。所以,他怎能不熟悉这种樟树香?而且,要吊也该吊在这棵樟树上。
却是枫香!
难不成有谁跟他开玩笑,把自己从樟树移吊到枫树上?
迷惑地抬起头,呀,瞬间,头发根根竖起来。
头对头,一只四百多斤重的大野猪也与他并排吊着,猪嘴冲足有一尺长,嘴大张,下颚上两根三寸多长的獠牙在月光下像两柄染霜的弯月刀,若不是离他还有一头的距离,上下颚一合拢,准会咬西瓜般咔嚷咬碎他头颅。
啊,獠牙王?!
惊恐地向身后背过手,想赶快抓住屁股后吊住他的绳子爬上树,手臂却挥不开,这也是以前从没发生过的呀,双手竟然连同身子一起被绳子锁住了,还分别从胸部和腹部被锁了两道。于是双腿下垂着,整个身体看起来像一只弓着尾巴的小龙虾。
借助微明的月光才发现,自己真是被吊在一根手臂粗的枫枝上,吊住他的也不是屁股后那根一刻不离身的麻绳,而是一根拇指粗的葛藤。獠牙王更是,被七八道葛藤的活扣五花大绑着,且被吊在四根枫枝上。
这是一棵一人抱,枝干纵横冠如巨伞高达数十米的大枫树,他好像有印象,见过。除了大枫树,周围还有其它粗粗细细高高矮矮的树。显然,这是在一片茂林的山中,不是他常吊的那棵樟树前他再熟悉不过的一山谷绿油油的玉米。这地方,也有印象。
但自己咋就吊这儿了,还跟獠牙王吊一起?
然而,要想把羊角风发作时那截空白的前后连起来,就好比在一条河架座连通两岸的桥,并不是件快速容易的事,得花上老半天工夫。
没错,他是羊角风患者。
还记得高一那年跟同学们打篮球时他羊角风第一次发作,突然眼皮上翻,口吐白沫,醒来时发现自己竟莫名其妙躺在操场上,眼前飘浮着一团一团同学们惊恐的面孔。而当他努力撑坐起身子,轰,那些面孔惊得四下飞散,片刻风卷残云般只遗留下数十只颜色不一的鞋与他形影相吊,仿佛刹那间他变成了一只怪物。
从此,人们都疏远他,好在除了家隔壁正与他热恋的二丫。
那年,几乎是整整一年,他自卑得躲在房间里不敢也不愿出来见人,是二丫差点把他房门敲破才硬把他拉出门。这时的人们看他的神情已少了恐惧,更多是同情,然而这反而让他更难受。如果不是住校的二丫每月回来陪他说说话,也没人跟他说得上几句。
但二丫不可能年年来陪他,高中一毕业就外出打工了。
似乎人人都如此,村里再找不出第二个他这样的年轻人。有一年,他终于鼓起勇气,也来到二丫打工的那个城市。谁知在工地上,他一头栽进混凝土搅拌机旋转的大罐中,与水泥石子一起搅拌,差点预制成人形水泥块。被拽出,冲干净,满脸满身是青一道紫一道摩擦的血痕痕。咬咬牙,依然没事一样去上工。可工头却吓得脸变了色,说你走吧,赶快走。
看来,他真是个没用的人。
回家那天,二丫来送他。他俩沉默地走,耳畔是城市熙熙攘攘的喧闹,街边是情侣款款对对的拥行。多次,他想跪下来说,二丫,我们一起回村吧。但他终究没敢说出口。二丫已比学生时丰满多了,在一家电子厂打工。他知道现在的自己与二丫就好比是乡村与城市,癞蛤蟆与天鹅,一个已不可企及的梦。
没想到回来的路上他又一次栽倒了,醒来时,身上钱已被人偷走。为果腹,不得已暂跟着一对夫妇乞讨。
这对夫妇男人瘫痪了,半死人一样躺在四个轴承的木板滑车上,女人则是个瘸子,跪拉着滑车在城市的人流中艰难地爬行。他当时有点自信甚至有点自豪地想,跟着他们至少能照顾他们。他们一天能讨到不少钱,有天天黑收工,这对夫妇居然在无人处双双站了起来,从脏兮兮的尿素袋里拿出崭新衣服换了,男人一改白天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惨相,神采奕奕地拍着他肩膀说,走,下馆子去,欢迎你加入我们团队,挺简单,你来装瘫子。原来,他们是比他好上百倍的好胳膊好腿的健康人。而他装瘫子倒真合适,长期不受控制的摔倒,使他脸上脑后早磕出长长短短亮亮的疤,鼻梁骨也碎了,鼻子歪向一边。
你们有病啊?他想不通,为什么要没病装病?
那次,他愤怒地拒绝,结果换来那对夫妇不知从哪冒出的一帮同伙敲落了他三颗门牙。
想不通的还有他父母,那对老实的庄稼人。自他羊角风发作,省吃俭用终于在村里为他起了两层小洋楼后,就到处托人做媒,只盼着能为他娶门媳妇。已不指望能娶到姑娘,寡妇就成,寡妇不成,最后只求找个做伴的就成,管对方是缺胳膊少腿,是能生孩子不能生孩子。然而,直到他们前脚挨后脚地咽气,他还是一条光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