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早就搭了回村的班车。车上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都跟我一样,是在城里混日子的,浑身散发着一股我熟悉到骨髓里的炕土味。他们打着盹,一脸疲惫。
山路走了一个多小时,就都村口了。村子在沟口,横卧着。离开村庄也没有多长的时日,看着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一股从未有过的陌生竟然涌上了我的心头。背山,还是那座山,长满杏树、刺槐,我常年捡柴放驴的地方。村庄,还是那座村庄,七八十户人,你推我桑的挤在一起,我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村里晃荡,我在寻找一个没有跛脚的少年。棉线一样细弱的河,还是那根河,小时候河大水深我游泳捉鱼,结婚后水小多了我饮驴担水。一切似乎都没有变,还是曾经祖祖辈辈留下来的灰暗和破旧。可我的心里为什么觉得生我养我的这片地方突然变得很遥远,我不是一个心细的人,也懒得思考,这样的疑惑,阴云一样,罩着我。
进村走不远,路边上停着好几台铲车和压路机,还有一些牌子、帐篷,堆在一起。路上撒了一道很粗的白灰线。看来村子真的要拆掉了。
我的房子在村子中间,三间瓦房,两间偏房,一圈土院。远远地看见我的家,像一头苍老的毛驴,静静地窝在土堆里,我的眼窝子热乎乎的,想到我这些年来不如意的生活,想起我受了一辈子罪没想一天福早早死了的妈,想着我那狠心跑掉的女人,泪花儿就漂在了眼窝里。
大门锁着,还是那把我妈摸了一辈子的黑锁,锁面糊满了灰尘和泥巴,锁眼里生着红锈。开门,院子里倒没有长草,只是洒满了娃娃们隔墙扔进来的石头、玉米杆、驴粪蛋。驴圈的半面墙塌了,驴在我媳妇失踪以后我就便宜处理了。
堂屋的门还是锁着,锁子上缠着一截我妈绑上去的红棉线。线旧了,红色掉了,粘着一粒鸟粪。我拨掉鸟粪,打开锁,推开门。一股巨大的阴冷混合着灰尘迎面扑来,在我脸上狠狠扇了几巴掌。紧接着是圈了好久的黑暗如同野兽冲出来,差点把我撞翻在地。我一脚踏进门槛,屋子里就轰隆隆响成了一锅粥。顶棚像地震一样,椅子上的碗摔了,面柜?a href=//wsw.jpgushi.com/gsdq/muqin/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母亲臃?耍?郎系淖嫦攘榕频沽耍?缴系闹刑玫袅耍?厣系乃??榱耍?浇堑淖┩返?吕戳?hellip;是老鼠,已经在这里安居乐业生儿养女衣食无忧醉生梦死如若活在人间天堂的几百只老鼠,被我打扰了。它们世外桃源般的生活被我推开门的一瞬间搅乱了。在我回来之前,它们在桌子上打闹戏耍,它们在墙壁上锻炼身体,它们躺在面柜里吃香喝辣,它们在大炕上练兵厮杀,它们在被窝里做爱睡觉它们把我的房子活成了它们的家园。
我站在屋里,被眼前的景象惊得一身鸡皮疙瘩,我拼命地大喊几声,摆着巴掌,跺着脚板。受到突如其来惊吓的老鼠进洞的进洞,上梁的上梁,躲藏的躲藏。我原本酝酿了一路的怀念之情,被这些雀占鸠巢的老鼠搅扰的没有一点心思了。我打开窗扇,有些锈住的老桃木窗户吱唔一声。我还没来得及收回手,四五只毛没长出的老鼠,掉在了我的手背上,落在了窗台,我吓得一声尖叫,心差点碎成了几片。掉在窗台上的几只小老鼠,像一窝多胞胎,皮肤黝红,露着青蓝的血管,闭着眼睛,扭动着让人作呕的身子,支支吾吾叫着。我找了一根木棍,一只只把它们拨到铁锨里,端到院子中间倒下。它们像光屁股的婴儿,翻来滚去,哭喊着。
我提着棍子,在屋子里胡乱敲打着,几只有了年龄的老鼠,从墙顶伸出脑袋,睁着滴溜溜的眼睛,瞪着我,满眼的怒气,似乎我是外来者和闯入者,侵略了它们的家园似的。我朝墙顶把棍子扔过去,骂了句——滚你妈的蛋。那几只老鼠一缩头,回骂了一句,溜了。
我扶正了先人的灵牌,灵牌上站着几根老鼠毛,我揭开面柜盖子,盖子上一层密密实实的老鼠粪,柜子里我走时吃剩的白面被老鼠吃的空空如也,木柜也被咬的千疮百孔,破烂不堪。我提起被子,棉被被咬成了一包渣,印满了黄兮兮的老鼠尿渍和精液,再一提,又是几只没长毛的老鼠仔,掉到了炕上,我直接甩起跛脚,将几只老鼠踢到了门口,直踢得灰尘和老鼠粪乱飞,几只老鼠仔地上粉身碎骨,鼻孔嘴角流血,先是疼得撕心裂肺嚎啕大哭,随后就奄奄一息悄无声息了。或许是听到了哭声,一只皮毛油亮、体态丰硕的老鼠翘着五寸长的胡须,血红着眼珠子,大摇大摆从墙洞里走出来,朝我步步逼来。那架势好像我弄死它的子女,它要跟我决一死战也弄死我一样。它吐着粗气,眼珠子红的快要滴血了,几颗锋利的门牙磨得闪闪发光,拖着二尺长的尾巴。它步步紧逼。我握紧木棍,屏住呼吸。我扫视屋内,所有的老鼠又出来了,梁上站的,洞口蹲的,墙上爬的,桌上跳的,地上跑的它们声势浩大,它们咬牙切齿,它们呐喊助威,它们摩拳擦掌,它们咄咄逼人,它们要把我置之死地而后快
那只老鼠冲过来,我抡起棍,扫过去,它一跳,躲开。我再一扫,它一个筋斗,翻开。半蹲在炕沿上,我举棍直戳它命门,它红眼珠闪出一道寒光,奋力一跳,利爪抓住了棍头。我一摔,它用门牙抠住了木头。我心里一惊,举棍朝墙上甩去,想把它在墙上摔个脑浆迸裂。我没料到,它竟然向前一蹿,沿着棍朝我手上冲了过来,杀气腾腾。而四周的老鼠也向我包围而来,我虚汗冒出额头,立马丢掉棍子,心慌意乱,夺门而出。败下阵来,落荒而逃。
我听见老鼠们齐声骂道——滚你妈的蛋,想占我们的地盘,没门!骂完之后,就是鼓掌狂笑,笑声震得三间瓦房都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