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才惊觉他变个人似的, 头发虽说没有染还是灰白相间, 却剪得长短适中,脸也刮得干干净净。白衬衫、宝蓝色牛仔裤、运动鞋里头本本分分穿着白纱袜, 真是难得见到他一派清新模样。这样的苏醒给人感觉既安静又健康, 还有些大男孩的羞涩味儿。
“阿姐, 我写的———诗歌,” 苏醒从裤兜掏出几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白纸递给我,“看看!”
“呵, 写诗了, 我看看!”
在我记忆里我这个弟弟从小性格内向,学习成绩中等, 酷爱小发明小制作, 曾徒步三十公里到市区配足零件着手做了一台半导体, 也曾制作一台航模飞机, 每天清晨从阁楼窗户飞出去赶跑阿三家的鸽子,不让它们偷啄我家屋埕晾晒的物件。但从没听说这忧郁的青年还能写点诗歌呢。
他说: “刚学的, 这十九首全是新写的。在论坛上同网友交流极方便, 写得容易, 好像不怎么好哩。”
我看过说不错不错, 尤其是那首《想要给你一个家》, 感人肺腑的。他告诉我在论坛上写诗很好玩, 很多人在上面交流,不一定是专业的诗人, 但写得比专业诗人还好。这些人来自全国各地、各行各业———工人、 教师、 公司职员、 推销员、杂志编辑、学生、警务人员, 甚至还有僧侣道士。我待要反问他, 诗人有专业的?意识到他才入门也不懂那么多吧。
苏天才出院后, 发现打铁街起了大变化。
首先, 街道不见了。
街上的店铺不见了———一百多年历史的打铁铺和糊纸店, 和各式传统老店全不见了。高高低低、横七竖八的住宅不见了,连同房顶临时搭盖的鸽子笼、蓄水罐子、晒衣杆和私装的电视接收锅全都不见了。映入眼中的是被推倒的房子的残垣断壁。
推土机轰轰隆隆的工作声响, 民工火热的拆除场面, 相比之前的街巷烟火生活显然已非同一景况。苏天才恍若误入仙山的那个人重返人间, 眼前的景象恍若隔世。其实, 他也不是没有半点心理准备。在医院住了快两个月, 刚开始有关部门的领导对于“打铁街拆迁干部殴打拆迁户” 的“恶性事件” 非常关注, 不时派人来慰问,并予以超出事件范围的关怀———譬如, 苏天才要求治疗腰伤的同时把痔疮也给割除掉, 也让他得到满足呢。到后来, 发现苏天才这种人迁就不得, 愈姑息他愈顺杆爬,最终弄得不可收拾, 更别说再跟他做有关拆迁的思想工作, 他根本不和你谈这个。干部告诉他, 街坊们都在拆迁意见书签字了, 他说:“他们同意是他们的事!”
王玛丽到医院来他便让她回去探听探听, 得知的确大多数人都签字了。秃顶高明和豆腐阿三等觉悟高的起了表率作用,据说他们能得到奖赏呢———这是以苏天才之心度别人之腹吧。后来, 别的人也陆续签了。情况一般如此: 一开始, 谁也不愿先签, 怕先签会吃亏; 到后来谁也不愿落后, 同理也怕落后会吃亏。连剃头店的哑巴也签了, 早先他和苏天才一样不同意拆迁, 每回拆迁干部找他, 他都咿咿呀呀地嚎叫, 比划了至少三四十个手势, 懂哑语的人说这些手势包含青蛙、睡觉、草、小鸡吃米、石头、搔痒痒等等, 其中一个手势是费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 动作幅度比较大, 他每次都扭着身子坚持做得很形象, 可是全部手势连在一起什么意思却没人懂。
后来, 哑巴“一言不发” 也就签了。
苏天才坐不住了。本来, 他打算在医院住上更久———检查没什么事, 可他非说身上这里疼那里疼, 医生只好让他还住院观察, 他若“观察” 上一年半载也不是不可能。这样事件更凸显恶性, 他那可怜的老战友则要受更大处分哩。
最终, 他坐不住———自愿出院了, 回到家门口看到的情景如上所述。
如上所述, 整条街的房子全被拆掉了,但我们家那两间半房子———苏天才所说的将军府还在。令他惊厥的是因所处地势较高, 毗邻的房子拆去后, 为了平整地面挖去将近十米土层, 本来我们家房子在平地,此时孤零零处于一个高岗上。
希腊的米特奥拉修道院或中国的悬空寺在打铁街遗址上出现———关于这两个景观苏天才曾在旧报纸的旅游专栏见过图片,他的感受是被人孤立了, 认为他那老战友在搞他。其实呢, 高更伯从拘留所出来就被调动到城管, 不再参与拆迁工作了。
四壁耸立, 苏天才不晓得怎么才能爬上高地回到自己家里。
“玛丽, 玛丽———” 他在土崖底下双手拢成喇叭喊那个女人, 他寻思兴许降下一个吊桶让他坐在里头冉冉上升, 或垂下一条绳索让他自己攀上去呢。前文说过此人颇有想象力, 否则不至于想象出他那两三间破房子是个“将军府”。而他的想象总爱跑偏, 这回亦然。王玛丽出来告诉他: 沿着崖壁有小台阶可以盘旋而上。所谓的台阶是苏醒用饭铲子凿出的八十多个坎儿而已。苏天才只得舍弃他跳跃的思维, 老老实实地拾阶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