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相好的又不是只有你,嘁……”她的嘴被他亲住,弄了一嘴的烟臭,“呸,老不正经的!”
他哈哈笑了,报了仇似的。过了一会儿,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你说,人活在这世上,吃穿度用,生老病死,苦情着哩,为啥还都这么勾心斗角、兴兴头头的?”他是有感慨的,他的合同没到期房主就不算数了,那家工厂租金给得比他多。
“那还能咋?”她说,“你来这世上了,挣着爬着,不还得活嘛,难不成还能拐回去?——回不去啊!”
他说:“嗯。”唉了一声。“咱都是小蚂蚁,寻口吃的都搭上一辈子了。”他说,“可也奇怪,是不是,吃饱了,就又想找个能说说话的,人老了,就是个这,差个说话的,都五十三了,到哪里都快招人嫌了……”
“你少抽点烟,兴许还不那么显老。”
“管它呢,爱老老去!你说我还能抓住点什么,可不就这点儿烟嘛!”
“倒也是。”她说。
“我老婆那么早死了,一个小子心早野了,一会儿说在北京一会儿说在上海,跟着人家道上的瞎混,飞得没有影儿,老子挣点钱,我看透了,肯定到最后还不够他败坏的呢。”
“也不一定,兴许将来给你带一大胖孙子回来孝敬你呢!”
“算啦,没那命。”他站起来,“我下去弄点小酒,你陪老哥喝喝。”老何说着下去了,走到门前又折回身问,“今黑没有别的客人了吧?”
她把枕头掷向他,“我有那么畅销吗?”笑了,“多买点,我也好些日子没喝酒啦!”
老何就下楼去了。夜正深,然而路上人来人往,仍然喧嚣,在南方的城市都是这样,夜生活才刚刚开始。老何想,回到老家七八点钟就睡觉,不知道自己还能过习惯不呢。买了点熟食和酒,回去的路上老何忽然想很感慨地骂一句,他妈的,都道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两年却多亏这个老娘们儿陪老子解闷呢,真是这世上的情缘深浅难定。老何走了一段,想再给她买件什么东西,那个手链太寒酸了,其实也不是他买的,收拾屋子的时候一个房客落下——她就高兴成那个样子。傻女人!他伤怀而又慰藉地叹一口气,走到街角的一家内衣店,想给她买件睡衣,她的那个都邹巴巴的了,还有几个烟烧的破洞,她还穿着。他转了一圈,却恨恨地骂了一句,都他妈这么贵啊,看上眼的都要一百多,真是的,怎么敢要?——一百多都够他回家的路费了,狠了几次心,咬了咬牙还是没买,贵了点,再说他买的衣裳,穿她身上,他走了,还不知被谁给一夜一夜地脱下来呢。算了,他心说,跟她也不过是熟识一点的皮肉客罢了。这样想,他心里悲哀而又好受了一些。
说到底,他们都是卑微的自顾不暇的蚂蚁。他们习惯了被生活碾压,却忘了怎么去爱和施舍。
老何买肠粉的时候给她多加了两个蛋,心里也就坦然了,让她吃饱。
进了门,老何忽然惊住了。他甫一把门阖上,就看到她在屋里背着他,对着镜子化妆。老何在一旁看她,他从未见过女人这样化妆,更未见过一个女的在这样烂糟糟的屋子里化妆,他忽然觉得她也很美,梳头发、擦粉、描眉,那种女人家常的温暖属性,让他忽然心生感动。亲嘴楼外面的吵嚷、小孩啼哭、吵闹声关在门外,世界在狭小的屋子之内,忽然别有洞天。他在一旁看得有些入神。
老何看着那个被灯光照得昏黄的墙面,映着她孤独的身影,她的影子在墙上摇摇曳曳的,寂寥而妩媚。外面粗劣的霓虹灯光穿透过玻璃窗,把玻璃变成了水晶,水晶的光芒折射到她的脸上。
她转过身,问他:“好看不?”
她的脸上似乎蒙着一层水雾,影影绰绰的,而在迷雾后面,眼睛亮亮的,像星辰的精光。老何有些失神,盯住看,眨了眨眼,雾退去了,剩下她已不年轻的脸,她的脸轮廓柔软,带着一种柔和的光彩,红晕晕的,很家常的那种好看。老何咽了咽喉结,样子很傻。她笑了。站起来,把桌上的手机打开,划拉一会儿,放出一个DJ曲子,她说,“我给你跳个舞看哈,我跟着人家电视上学的,你看看好看不。”
音乐在响,粤语,他来这里几年了还是听不懂。可她懂,还跟着抑扬顿挫地唱:
……你我在等天亮
或在沉默酝酿
以嘴唇揭开
讲不了的遐想
你我或者一样
日夜寻觅对象
却朝夕妄想 来日方长
意乱情迷极易流逝
难耐这夜春光浪费
难道你可遮掩着身体
来分享一切
愈是期待愈是美丽
来让这夜春光代替
难道要等青春全枯萎
难道要等一千零一世
才互相安慰….
跟着曲子,她扭动着胯,晃动着胳膊、腿,一身的赘肉也参与进来,头发散落。她的身体如站立的河水,有一种流动性,被灯光斜抻出一道长长的阴影,在一段的间隙里,她说:“我年轻时可喜欢跳舞啦,那时候刚时兴伦巴恰恰,哎呀,给你这土老帽说你也不懂,来呀,你也跟着扭扭啊,我一不开心的时候就自己在屋子里扭几步,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