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山场大,适合养土鸡。她打算用两个养鸡场养鸡,抱鸡婆抱窝时,他们在两个鸡场里各搭了一个简易的棚子起来,准备供鸡子歇凉躲雨用。她买了不少用蓝色塑料线织成的网子,网子一买回来,他就下来背,一捆捆地朝山上背。他们忙了两三天,才把两张大网织成。大网要把一块块网子连接起来,要用东西支撑,能就树就就树支撑,不能就树,就钉木桩。一张大网,用来养大鸡子。另一张大网,用来养小鸡。
她家的母鸡全都是黄澄澄的黄毛土鸡,黄母鸡抱出的鸡娃儿金黄金黄,嫩毛黄灿灿的,黄得好看。山下抱出来的鸡娃儿,也送到山上来养。刚出窝的鸡娃儿太嫩,他们生怕它们有个啥闪失,出现夭折的情况,好在养小鸡的大网有了,小鸡不会掉进水坑、粪凼,可他们仍不放心,又怕野兽糟蹋小鸡,还得看着。
给大鸡跟小鸡喂东西,又不一样。大鸡肠胃好,吃虫子,吃它们能吃的东西,吃啥东西都吃得下去,当然,也得叫它们吃点好的,吃吃苞谷子儿。对鸡子来说,苞谷子儿是粗粮,磨碎了的苞谷子儿比苞谷面略粗一点,是细粮,细粮得给小鸡吃。小鸡肠胃细嫩,吃东西不能吃粗糙货。
猪圈里的猪又增加了好几个,山上的猪有十好几个,鸡有三百多只,它们要吃要喝,他一个人有点忙不过来,遇到她家地里要做活路,就更忙不过来。地里要做活路时,她就上来帮忙,煮猪食喂猪,招呼鸡子吃东西,也在门跟前边做事,边看养鸡场子。到了晚上,大鸡小鸡都收进鸡笼,她再下山回家。在山上帮忙,她从不在这儿吃饭,可每到星期六,她会叫他下来吃午饭。每到星期五,小女儿会从学校回来。第二天,她会煮肉,做点好的吃,就便儿喊他下来吃。
到了秋天,小鸡都长大了,母鸡能下蛋了。鸡蛋一下子多起来,捡蛋收蛋送蛋,把鸡蛋送到她家,每天要花不少时间。她家通车路,买土鸡蛋的人只会骑车开车到她家来买,不会走路上山来买。她家的鸡蛋,差不多都是下蛋两三天后就卖出去了,够新鲜了,可有的生买主对她家的鸡蛋还是不放心,怀疑不够新鲜。这天就遇上一个,人家说,要是能给蛋壳贴上时间标签才好。她说,呃,这倒是个好办法,不晓得能不能搞。人家说,贴标签怪简单,找印刷厂用带自粘胶纸块儿的纸张,印上日期就行。
第二天一早,她就坐最早的车进城,找到一家印刷厂,当天就印了一大摞时间标签回来。一回来就给今天下的鸡蛋贴上时间。再卖鸡蛋,人家也都相信蛋壳上的时间,少了不少解释鸡蛋新鲜的麻烦。
这两天下雨,周青树没下来,鸡蛋当然也没送下来,不晓得是咋搞的。打他电话,又打不通,他的电话欠费。早上把家里当紧该做的事一做,她想上山去看看。小旺摇着尾巴蹭来,要跟着上山,她吼它,叫它乖乖在家看门。小旺还算听话,只好夹着尾巴回去守门。
要到屋了,大旺只叫了一两声,就不叫了,从门前来到她身边,蹭来蹭去。
山上的雨比山下下得大,雾也大。她先没进屋,去看鸡场。雨大,两个鸡场的鸡子大多都在棚子里躲雨,只有少数鸡子在棚子外鞧着身子,凑在一起,可怜兮兮的。猪圈里的猪都进窝了,听见有人来,哼了几声,有的猪从猪窝门里探出头来,好像在跟她打招呼。
山上好静好静,只听得见滴滴答答的下雨声。不见周青树的人影,也听不见他有啥动静。房门关着,她推开门,叫他,也没人答应。他不会不在家,这才怪了。看来,还只有找到他。她去几间屋看,最后才走进他睡觉的房屋。这是她头一回进他的房屋,屋里光线黯淡,黑乎乎的。她抬手开灯,却摸不到电灯开关,这才想起来,这儿早先就无人烟,不通电。在门口站好一下,她才能勉强看见床铺在哪儿。他在睡觉,她敲敲房门,又喊他,他都没一点点动静。她这才觉着不对劲儿,走到床前,伸手去摸他的额头。额头发烫,烫得她手掣了好一下。难怪他没下山,他害病了,在发高烧。咋办?她又背不动他,再说男女有别,就是能背得动,也不能背。好在有手机,她赶紧打电话找人。
她请人多带一套雨衣上来,给他穿上,背他下山。到她家门边,他才迷迷糊糊醒来。等她拿上去医院看病的一些东西,那人又骑摩托送他去乡上。
还好,他没大病,只是重感冒拖长了,需要住院打针。等他打上针,吃了东西,她又骑车回去。把车推进屋,她又上山。
山上雨雾大,黑沉沉的,好像天已黑了,可看看手机,时间还不到下午四点。打开门,她把火炉里的柴火刨刨,忙起身给鸡子弄吃的,给鸡场送鸡子吃的东西,先给今年养起来的嫩鸡送,把苞谷子儿送到棚子边,倒进洋瓷盆。鸡场里的棚子边,搁着好几个洋瓷盆,她给每个空盆里都倒了不少苞谷子儿。顾不得多看嫩鸡吃东西,她又回屋里盘苞谷子儿,给另一个鸡场的鸡子送去。给鸡子送完吃的,又煮猪食喂猪。雨总算下得小了一点,等把猪喂了,她才松口气,这才想起自己该吃点东西了,又去灶屋做晚饭吃。今天忙得团团转,连午饭都忘了吃。天早就黑定了,屋里黑咕隆咚,她把煤油灯点上。记不得自己有好久没用过煤油灯了,在昏黄的煤油灯灯光下做事,倒觉着有点新鲜。
她吃饱了,大旺也吃饱了。她叫大旺去门外看门,大旺一出门,她好像就有点害怕,关上门,插上门闩,坐到火炉边烤火。火炉里的柴火燃得大,自己好像有好久没烤柴火了。烤火烤到瞌睡来了,她才去房屋睡觉,穿着衣裳睡。
不晓得是啥时候,她恍惚听见一声奇怪的叫声。这种叫声,听起来叫人疹得慌,像狼叫,她从没听见过。她一头醒来,再听,是大旺在叫,不停地叫。在大旺的叫声中,她又隐隐听见醒来前听到过的叫声。狼,难道真有狼来,要吃牲畜?她赶紧起身,打开手电,出门,左手紧紧捏着周青树挑担子用的打杵。
大旺这才停止吼叫,跟着她走。雨还在下,她冒雨去看鸡场,先看嫩鸡鸡场。在网子边上,她一脚踩到一截软绵绵的东西上,只觉脚下肉乎乎的,浑身一下子就像起了鸡皮疙瘩。拿手电一照,是一条大蛇,正朝一边溜去,她只看到了小酒盅粗的蛇尾巴。
在猪圈外面,她又隐隐看见一条大蛇。一眨眼,手电一对着蛇照过去,蛇就溜了。
第二天下午,周青树打完针,好多了,回来问山上鸡跟猪的事。她简单说了一下,说,你放心,只管多打几天针。他说,昨晚你在山上睡,就不怕?她说,不怕,一点都不怕,我还从没怕个啥。
今年春上,山上又抱了一些鸡娃儿出来。近来一直忙房屋改造,山上喂猪养鸡的事,她管得少。喂猪养鸡,本就够忙了,还要种地,这几年多亏周青树帮忙。
她家屋后的老泥巴屋终于放倒了,成了一大堆老黄泥巴土。水泥路改建施工,最近转到她家房屋边,加宽的路边正在砌岸。砌岸的石头就地取材,挖机在那儿用挖斗为岸上搬运一个个大石头。前天,她找到管工程的村干部,想借用一下挖机。这天一早,挖机来到她家房屋右山墙外,开路进屋后场子,没用多大一个时候,就把老黄泥巴土转走了。还是机械厉害,给她省了不少工。
房屋改造施工,已进行一个多月,春天不觉过完了。
快进冬了,有一天,周青树送鸡蛋下来,玩一气还不想走。他说,鸡蛋贴上时间标签,就是不一样,好卖多了。她说,我们的鸡蛋原先就不好卖?他说,不是,说错话了,原先也好卖。她说,就是呀,可原先我们咋就想不起来,要给蛋壳上贴个小纸纸呢。他说,就是就是。她看看他,觉着他像有点不对劲儿,说,你是不是有啥话想说?他说,嗯,是有个话,我想请你明天上去吃顿饭。她说,明天?你咋想起来要请我上去吃饭?他说,也没啥,就是吃个饭。她说,好哇,那就等过几天,我小女儿回来了,我们再上去吃。他说,我也就是想请你帮我做顿饭吃。她说,做顿饭,那还不简单?行啊,你都买了些啥好吃的东西?他说,也没啥,就是割了块新鲜肉,买了只仔公鸡。她说,仔公鸡,我们还有不少,看你,还用得着买?他说,仔公鸡我都买回去了。她说,好,买了就吃,那我明早就上去给你做饭,不过,只能做午饭,下午我还有点事。
临走,他又背了袋苞谷走。每回下来,回去时,他从没打过空手,总要带东西上去。看着他背东西的背影,她好像想了一想啥。
第二天一早,天在下雨,雨不晓得是昨晚啥时候开始下的。怕做菜炒菜时缺东西,她带了一点佐料儿。上山的路,有一阵她没走过了,今天上去,她发觉,不好走的地方,又垫上了一些石头。她想,亏得垫几块石头,要不是,雨天路滑,一脚不稳就会滚跤。
拢屋,见他在门外屋檐下的过道上磨菜刀,仔公鸡被扣在他身边的花箩筐里。她去看鸡场,先看嫩鸡鸡场,见大部分鸡子都在鸡场棚子里躲雨,只有少部分鸡子在场子里边玩耍边吃东西,跑来跑去,唧唧喳喳直叫唤。鸡场里的每个洋瓷盆里,都还有不少苞谷子儿。过一下,这些鸡子摸进棚子,又有一些鸡子出来吃东西,有的在盆里吃东西,有的在地下找东西吃。老鸡鸡场跟嫩鸡鸡场不一样,大部分鸡子都在场子里找东西吃,只有少数鸡子凑在棚子门口玩耍。
回屋,她还当他把仔公鸡杀了,哪儿晓得鸡子仍被扣在花箩筐里。灶屋里,他在给锅里烧开水,准备烫鸡子。她叫他杀鸡,他却说不敢杀。她笑他说,出稀奇了,还有男人不敢杀鸡子。他说,我这人胆小,从来没杀过生。她记得,他搬家时吃的鸡子,也不是他杀的,说,我这还是头一回晓得。见屋外过道上搁着个大盆,盆里搁着菜刀跟一个空碗,她来看菜刀,见刀刃口发亮,已磨得够快。她心想,他呀,把啥都准备好了,可就是不敢杀鸡子。她把花箩筐揭开一点,一把逮住仔公鸡的翅膀,把仔公鸡头一挽,拔掉下刀部位的羽毛,蹲在盆边,把鸡子举到空碗上面,说,公鸡公鸡你莫怪,你是人间一道菜。说时,右手一刀擦过去,拿开刀,左手慢慢朝下倾斜,右手倒拎起鸡爪子,鸡血就直接流到碗里,一滴没洒。
午饭炖了洋芋肉汤,炒了两盘肉,一盘笋子干炒肉,一盘豆豉炒肉,焖了仔公鸡,仔公鸡焖得差不多了,加青辣子炒。吃饭,他要喝酒,还要她也喝一点,说,山上一下雨天就冷,喝点酒暖和暖和。她看他好像有一点点不对劲儿,说,今天是啥好日期?不会是你过生日吧?他说,这算不是,吃菜吃菜,先垫垫肚子再喝酒。他给她夹菜,拿一双用来夹菜的筷子夹菜,夹仔公鸡的鸡大腿,又夹鸡血。她也给他夹另一个鸡大腿,说,你也吃。他说,这仔公鸡味儿鲜,好鲜好鲜,就连作料儿也鲜得不得了。她说,鲜你就多吃点。他说,菜好,都是好下酒菜,不喝酒又对不起菜,这样,你吃一坨菜,我喝一盅酒。他是说,为表示他对她的尊重,她吃他给她夹的菜,不用喝酒,他来喝酒。酒盅是能装二钱酒的小酒盅,他先给她夹鸡头,说,鸡头算两盅酒。怪,有点怪,吃鸡肉她从不吃鸡头,可今天她竟然有点想吃,吃了鸡头上的小鸡冠子,只觉着这味儿好嫩好鲜。他先喝了头一盅酒,她也跟着喝了一盅酒,说,我也不占便宜。他把她吃剩下的鸡头拿起来,三下两下就把它掰开了,鸡头里面还有一个花生米大小的小鸡头。他说,小鸡头最好吃,比鸡血鸡肝还好吃。她头一回看见鸡头里面的小鸡头,禁不住想尝尝,一尝就又陪他喝了一盅酒。鸡爪子尽管没肉,可又是一种好口味,还有,鸡爪又是祝福抓钱的菜。他又给她夹鸡爪子,说,这叫凤爪,吃了就能多抓钱。吃鸡爪能多抓钱,那就吃,她又吃了两个鸡爪子。她没想到,这顿饭吃得倒怪香怪好。她会喝酒,有点酒量,尽管在喝多少酒上一直在克制着自己,可还是喝了不少,喝得耳根发烧,脸带桃花了。
吃饭时,雨好像就下大了,饭后,雨下得更大了一点。上茅厕解手,她打了一个寒噤。回屋,不见他,喊他,也没人吭声儿,不晓得他到底摸到哪儿去了。也不等他了,她赶紧拿起伞走,走进雨中,才打开伞。可她哪儿晓得,他从茅厕那边溜出来,正一眼不眨地看着她的背影。
回到家,她倒头就睡,可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不晓得是不是喝多了酒的缘故。
一觉醒来,她一头坐起来,抬手把自己的右脸狠掐了一把,这一掐,好像才把自己掐醒。回想先头在山上吃小鸡头喝酒的事,她又好像有点害羞。
房屋改造施工,自来水管道已安装好,开始平整屋后场地。灶屋也在改造,改做卫生案板,加宽,贴瓷砖。
山里气候多变,近来多雨,又下起雨来,施工只好暂停。
冬月二十几里,山里一连下了好几天大雪,山上积雪一尺多厚。
一天,周青树在门前场子边上堆了一男一女两个雪人。两个雪人一高一矮,都像光着身子。男人胯裆的东西,差不多有两拃长。女人的腰细挑挑的,屁股大,胯裆更惹眼。雪停后,有人上去看见过,说山上的雪人堆得好。那人回来跟人说起,听的人说,这也不稀奇,别看周青树没读多少书,可他字写得还真不赖,能写会画。
山里一连下了好几天雨,天好不容易才转晴。
等天晴稳了,她家才又开始平整屋后的场子,铺混凝土。开农家乐要用的消毒柜、餐桌等东西,也都买回来了。工匠们又说起一些闲话来,说哪个哪个女人偷人,又说周青树去年冬天堆的雪人真叫堆得好,那女的要多好看,有多好看,胯裆简直活灵活现。
她家土鸡下的土鸡蛋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好卖了。
她家的农家乐快开业了,农家乐要起名字,她打出的招牌是,土鸡蛋农家乐。
不晓得自家的土鸡蛋农家乐生意会咋样,山上的土鸡蛋会不会源源不断。她还想,得给周青树找个跟他年岁相当的屋里人,也不晓得能不能找到。她只晓得,起码自己不能做个坏蛋,只能做个能抱出好土鸡娃儿的好蛋。她在心里问自己,真能做个好蛋不。
晚上,她看了两集电视剧,正准备睡觉,听见小旺在门外叫唤,好像有人敲门。她一愣,心想,这时候谁会来呢。敲门声不轻不重,不紧不慢,又敲了两下。她问是谁,敲门人却不吭声儿,又敲了两下门。有点怪,小旺这时候却不叫了。她对着门缝说,到底是谁?敲门人仍不说自己是谁,只叫开门。虽然敲门人只说了两个字,可她也觉着这话音有点耳熟。她想到了男人,又想,他每年外出从不提前回来,再说,现在他也没打电话说要回来。她愣了一愣,才开门头灯,警觉地开门。
她万万没想到,还真是男人突然摸回来了。一进门,男人就转身插门,掉头就来抱她。男人双手把她抱了起来,要朝睡觉的房屋走。她说,别动,等一下。她躺在男人怀里,朝门边欠欠身子,伸手关了门头灯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