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媳妇,你们好!
有些日子没见你们和孙女儿的面了,怪想你们的。老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啊,我和你妈就是挂牵你们,才给你们写这封书来问候一声。你们晓得的,我文化浅,想给你们写个信那啥的,还比吆驴过窄板桥脑火。今天事有凑巧,恰巧都四十多年没见面的王教员来我们家了。我给你摆过的,就是我小时候教我背《三字经》的先生。我们留王先生在家里吃了晌午饭,你妈就说,地里活路不忙,不如将就先生在这儿,就央先生写,你在旁边说,给娃儿们写封信,问候问候,也免得娃们挂念。先生也答应了,于是就写了这封书信给你们。
儿子,爸爸这辈子没本事,供你上小学还不咋样,到了上中学,可全叫你赶上了,你考上的学校又在六十里外,全是山路不说还不通车,因此就逼倒要住校。虽然上学住校要不了好多钱,可在那个时代,弄一个钱有多难啊!我叫公社派出去大炼钢铁,你爷爷年纪大还有病,婆婆(奶奶)又是一双三寸小脚,站着风都吹得倒,弟弟在读小学,妹妹上不起学了,天天在屋里扯猪草,为让你们两兄弟多念点书,将来多少有点出息。生产队成立了伙食一团一,家里的粮食全都交了集体,想省着些吃都不成,听你妈说,伙食一团一吃饭开头还将就,后来越来越不行,全家人的饭,舀过来只给你弟弟摘得半木碗儿米饭,其他大人娃娃吃的,除了几颗包谷珍就剩汤了,碗外一人吃,碗里一人抢。有几个身体不好的老年人,身一子都肿了,医生说得的是水肿病缺营养。我们家到还行,人多有人多的好处,相互帮衬照应着,还没得啥病。只是你妈前几天为伙食一团一舀饭的事,跟队长的婆娘抓扯了一架,其实也没为个啥,就为看不过伙食一团一长心不公,给队长婆娘舀干的,给排后头的舀稀的,说他舀饭偏一个向一个要不得,队长婆娘仗势就跟你妈两个抓扯起来,后来队长也来了,两口子硬要你妈赔他们五元钱的医药费,你妈也伤了,嘴脸都肿了,鼻血牙血一齐往外一流,你妈不服,就不认赔。于是队长两口子上大队告了你妈,他们自然是官官相护,背时的当然是你妈,最后把你妈弄到拘留所办的羊一毛一厂,挑选了十天羊一毛一才了事。
我在铁矿山上做活路,往炼铁炉上背铁矿石,活路又苦又累,当然吃的要比屋头好些,于是我就顿顿饭都匀出来一些,天黑收工了走十多里山路拿回家,给你弟弟妹妹们补充补充,不管咋样,都不能亏他们吃呀,他们是正长的时候,象地里的苗苗样,不能缺肥少水呀,将来大了,莫得个好体气,爸爸咋能害他们一辈子呢?
儿呐,莫怪爸爸呵,你是屋头的老大,家里几姊妹中你是吃亏最多的一个,老话说,出头的椽子先烂,谁叫你是老大呢。每学期开学前几天,我都逼你写减免学费和住校费的证明,你说写不来,我就叫你找人教,后来你学会写了,就自己写,写好了跑生产队、大队、公社盖章,都是你去跑。有啥办法呢,为供你上学,每天我都是很晚了,才从铁矿山上走。一拢屋,我们四个大人就开始加夜班,你爷爷和我一搓一草鞋绳,你婆婆和你妈,一人一付草鞋耙子,展伸双一腿,蹬在脚下,弟弟妹妹也醒事,就给我们泡蓑草、捋蓑草,就这样,我们每天都要打到鸡快叫时才歇,要凑个两晚三晚,才有十来二十双,我就带到铁矿山上,四分钱一双,卖给那些背铁矿的,卖不完的,就垒到一堆,等到礼拜天背到城里,卖给拉搬运的,这样一点一点地给你凑生活费。每个月给你送两回,这样,我每月不仅拿不到一元钱的满勤奖,还倒扣我一天的误工口粮工分。爸爸晓得,你也不容易,记得每一回我给你送生活费来,你都要找同寝室的同学,给我凑饭票菜票,你对同学们说,我做的活路苦,比一般人吃得些,每回吃着你们给我凑的百家饭,我都有些咽不下,一想到我吃这一顿,你和同学们要省几天才缓得过来,我的眼泪就来了,当着你们的面,我不敢也不愿显露出来,所以每回我都装着很饿、吃得很香的样子给你们看,大家的日子本来都不好过,爸爸又莫能耐,咋能再惹你们心里难受呢。
儿子,有一回,你要爸爸给你买支钢笔,我对你发了脾气,转身我都后悔了,我咋该对你发脾气呢,我混帐啊,祖祖辈辈都在吃莫文化的亏,全家就指望你们学点文化,活出个人样儿,才熬更守夜地供你们,后来虽然买了,可心里总是疙疙瘩瘩地排解不开。后来,你初中毕了业,考起了高中,我们供不起,没让你上成,你嘴上虽没说啥,我们都明白,你把苦都藏在心里了。过了两年,你说要去当兵,其实,我们都舍不得你去,莫办法呀,我们亏欠了你,咋能再违你的意呢,只有随了你。就在你当兵走了没多久,你爷爷就得病了,浑身皮肤又红又肿还起疙瘩,疙瘩上还化脓,大夫来看了说,你爷爷年轻时给人帮工当放牛子,受的风湿太严重引起的。后来不晓得咋起的,村子里传开了谣言,说你爷爷得的是垮皮癞(麻风病的一种),传得上面也晓得了,硬要隔离你爷爷,往麻风院送,消息传到我们家,你婆婆哭了,你妈也哭了,我只有硬撑着,有泪往肚里咽,我不能趴下呀,我是这个家的顶梁柱,顶梁柱一倒,这家不就塌了吗。你婆婆哭累了就怨我,不该叫你去当兵,她说人像鸡一样不能破群,一破群去的去散的散家就败了,怨过了我又怨你爷爷,说你爷爷不该帮工回来当啥子家族族长,以至于得罪了人,人家如今设着法儿整他。最后,小腿拗不过大胯,人家非送你爷爷去不可,送他的那天我也去了,临别的时候,我只喊了一声“爹”,眼泪就涌一出来了,鼻根酸胀得说不出话,转头我就走了,我连再看你爷爷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我不敢回头,我怕我要瘫在那里起不来。回来的路上,我真想一头碰死在石岩上,我想我活的这叫啥人啊,面对爹的惨况,我是一点主意都没有,上有愧于父母,下遗恨于儿女,当时,简直没有一点要活下去的念头。但后来,前想一想,回想一想,总算想明白了,我不能就这幺死了,丢下你婆婆你妈和你们这些儿女去死,叫你们孤儿寡母的咋过活呢?这个摇摇欲坠的家,还只望我来撑啊!儿子,此刻爸爸才明了,啥叫男人有担当。上一页12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