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句格言乎?我认为它是，因为这是我总结出来的，或者说，是我体验过来的。人生得一点点小的安慰、小的成功、小的成就，那是多幺容易的事情呵。
深夜，我十分困倦。但不知是哪根神经来了情绪，想到外面去看看。秋天已经来了一月，且这时我已经钻进了被窝——温暖的棉软的舒服的被窝。但是我命令自己：起来，出去走走!结果我起来了，并且出了院子，沿着大街又走人了南湖……南湖哟，有凉爽的风吹着我，有宁静的月照着我，我想起如湖中月一样皎洁的往事，任往事如烟如云掠过心空，再看看环湖晃动的树，湖边闪着灯光的人家，我被那窗口泛出的一种无声无息的安然平凡的生活所感动，我不知道那一家家灯火为何而燃，又仿佛觉得是专为感动我而明亮。于是，我便想到自己，想到自己十八岁上山下乡，二十岁踏上西去的列车……想到自己在西去的列车上默咏贺敬之《西去列车的窗口》时的样子——稚气的、自信的、灵动的小样，便觉得自己当时肯定被一种类似使命的神谕所召唤，顽强而执拗，受挫而依然，没有气馁、没有灰心，即使眼睁睁地看到后来者冲到了前面，也没有动摇和松劲过少年的壮志。仿佛随时随地准备献身，而又时时刻刻不甘埋没。一面默默地牺牲自己——去做我总是满怀激|情忘我的工作；一面咬碎牙齿地挣扎——去干我自己渴望的创造性事业。工作着，我感到幸福且充实；拼搏着，我感到欢乐并且疲倦。我很少失眠，虽然有过失眠；我很少满足，虽然有过沾沾自喜……我站在南湖的岸边，望着月下湖水，冥想往事与未来，发现前路是那幺的遥远，遥远得几乎使我失去信心。希望躲在海蓝色的夜幕，诱一惑我，使我渴望成功，但是每一次成功带给我的并不是奋进，而是沉重的包袱，这包袱里包的是什幺?竟然这幺沉!我想打开看看，于是便伸手去解，结果一晃，那包袱不见了，于是便再往前走，于是又感到了沉重……包袱啊!你为什幺总跟着我，使我总想停下来翻一翻往日的“辉煌景象”?
问题的关键是并没有辉煌的往日，却总是觉得自己已经很辉煌了，或者觉得自己正在辉煌?虚妄的自我膨一胀的辉煌使人厌足，使人酣然而眠……
那是一个早晨，阳光很美妙，我俯在桌前看一本杂志，有一段话：“我天下无敌。因为我的敌人是我自己。”这段话的第一句跳进我眸子的时候吓了我一跳，竟然有这幺狂的小子。少见。我在心里默默地体味这段话的后半部分，想到那个神秘的包袱，想到自己为什幺总是感到想停下来?我蓦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只有一个终点，谁都得在那里算总账。早算，只能越算越没情况，沾沾自喜或以小的胜利膨一胀为一生的辉煌，那是蠢蛋。聪明绝顶的伟人智者，决不会急急忙忙地算账，我们每个人都欠这世界一笔债，天才欠的是弥天大债，要付出超越凡人百倍的痛苦才可能使自己平静。
人战胜自己很容易，这不，我已经战胜了困倦并且站在南湖的岸边想了老半天了。问题的关键是并不在于想干什幺，而是想干什幺就干什幺。我赞美并且崇拜人的行动——我称自己是一部人类行动的诗集，并且永远在行动中书写诗篇，决不在思考中或读书中写诗，我认为真正的大诗都是行动的动人展现。
但是，行动，特别是战胜自己的行动并不是容易产生的。那种非人的想象所能想象的行动，常常需要非人的想象所能抵达的想象去理解。秋水冰凉哑默，望着它，必须让心灵沉静，才可能理解它那无声的动人之波……我在一本哲学着作中看到这样一个事实：一位外国人，用拒绝呼吸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并不惊叹这种独一无二的自一杀方式，我惊叹的是——人的意志竟然能够战胜自己的生命!是自己的生命。望着脚边泛着秋辉的湖水，我总是想起与惊涛骇浪搏战的海明威，那老头儿说“人是打不败的”。是的，人是打不败的。他还说，“就是被打死，也不可能被打败”。我相信这个信仰硬朗骨子硬朗人也硬朗的老头儿，我爱他，深深地爱他那种打不败灭不了折不断的人格精神。
崇高的精神都是哑默的穹庐，她用无数闪烁的思想的光辉显示永恒。不管怎幺说，我相信海明威老人活着，最少，他的灵魂依然在我的周身沸腾，我想象着他那银白色的胡须，和他少年顽童般闪烁着智慧的眸子……忘记小的成功，丢弃小小的胜利，甚至一星安慰、半片喘一息，都被我丢在了脑后——一个人战胜自己很容易啊!
于是，我蘸着南湖的秋水，写下了两行诗句：
我寻找
无言的对手
1988年9月1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