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年十月十三日的《大公晚报》上有一则小新闻，题为《斩日、反日》，内容是：
日寇于我沦陷区内收容土匪，改编伪军，每别番号为暂编第×××师一团一等。或语敌尊曰：“暂者，斩日也。”敌闻而讳其说，遂不复用暂编字样。
沦陷区中有人书“皈”字少“白”字上一撇者，竟因而被羁囹圄，其罪状为“有反日嫌疑”。
前些时，不记得哪一家报纸上，也载过相类的另一件事：说是日寇攻下洛阳之后，觉得“洛阳”音近“落阳”，遂改名为“浮阳”，但又觉得音近“俘阳”，又要改名了云。
这一类把戏，都颇近于测字先生的伎俩，可笑得很。感到统治不稳，所以神经过敏，处处这幺疑神疑鬼的吧！这大概可以是一方面的解释。
但我想起满清统治下的多次文字狱，却因而想到另一面了。那些文字狱之中，当然有不少是由于文字内容的。但如查嗣庭一案，因为出了一个“维民所止”的八股文题，就被雍正皇帝把“维止”两字解作“雍正无头”，而兴起那样大狱的，这不也和“皈”字少写了第一笔而就“被羁囹圄”一样了吗？
何以都欢喜来这一套，无间古今呢？莫非素来习闻“文字之国”的声名，觉得这国里的文字的确大有道理，所以才特别注意幺？
“暂编”与否，“洛阳”与否，都还没有什幺关系；只是“反日”与“雍正无头”之类，就有不知多少性*命送在这上面了。如果确真是高一压之下，心犹未死，只得在这上面寄托一点反抗之心，因而贾祸的，倒也还有可说；但我看，无论古之查嗣庭，无论今之“有人”，都未必真在这上面做这些功夫。那幺，这些性*命就不知谁把它们送掉的了。
一个国家，到了只能以文字语言的神秘特殊性*来骄人的时候，情形已经悲惨；何况先以这神秘特殊的文字语言拒绝友人的帮助，后来就只能以这神秘特殊的文字语言帮助敌人的屠一杀哩。
或曰，明太祖也曾在什幺人的诗文里面寻出一个“殊”字，解释成“歹朱”，因而杀了许多人，你何以只说异族？
答曰：本来一样的。
一九四四年十月十七日，重庆
【选自舒芜着《挂剑新集》花城出版社版】
现代经典杂文小识（之四）
何以神经质？——读《“国字”的奥妙》
○米兰
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盗窃抢劫者，害怕遇到警察；贪一污受贿的官员，听到警车就筛糠；淘气包子怕开家长会，赌徒最怕听见“望风”的喊“来人了！”
现代作家舒芜于１９４４年１０月１７日创作的杂文《“国字”的奥妙》十分生动形象地表现了凡是神经质的人，大抵都在国字上疑神疑鬼。本文根据当时报纸上的两则报道，举出“暂编”的“暂”字拆解即是“斩日”，“洛阳”的谐音是“落阳”，“浮阳”的谐音是“俘阳”以及“皈”字少一撇便可解读为“反日”等数例，勾勒出侵略者的心虚和神经过敏的丑恶嘴脸，从侧面表现了日本侵略者自知理亏不得人心的神态。
由此作者又联想到众所周知的清代文字狱中的“维民所止”即被雍正皇帝解读成“雍正无头”，简直荒唐得无以复加，然而这却成为统治者大兴文字狱的借口，多少人死于这种神经质的疯狂而残暴的“国字”奥妙解读！
生活中，“国字”的拆释、解读有许多忌讳，这可能也是国人的传统罢。如春节期间许多人家倒着贴“福”字，图个“福到了”的谐音；春节期间不小心摔碎个物件，要赶忙说句“碎（岁）碎（岁）平安”等等。这些拆释与解读不过是自我心理安慰而已，无关他人何事。然而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如果说错一句话或写错一个字，那可就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了。有人在“文革”中写大字标语“无产阶级专一政万岁”时，将“万”字写得像阿拉伯数字“３”，于是被抓了现行反革命，几近被杀头。
这篇杂文的题目是《“国字”的奥妙》，作者意在表达“国字”竟被拆释、解读得惊人的离谱，令人始料不及的题旨。何以如此？心里有鬼，恐惧攫住其灵魂，杯弓蛇影，草木皆兵，预感“山雨欲来风满楼”，一个国家到了这个份上，真是极大的悲哀。
全文八百字左右，题旨突出，结构严谨，层次分明，有典型举例，加一笔众所周知的清代文字狱代表案，作者需要讲的理念只不过一二百字，举一反三，一语中的，含蓄而轻灵，形象而通脱。
杂文的传统典范，是形象及形象性*。讲道理，逻辑推理是论文的支柱。杂文框架是新颖的事件，杂文的灵魂是通过事件的表象发现新的理念，同时展开对逆历史潮流的批判。不论是对题旨的提炼或开掘，也不论是对逆社会发展规律的批判，都需要简洁明了，勿需拉拉杂杂，拖泥带水，没完没了，絮絮叨叨，苦口婆心，惟恐读者不知道你要讲什幺。对比我们当今读到的杂文，颇让人忧虑，一篇杂文洋洋洒洒，动辄两三千字，却无新东西，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件就是人人皆懂的观念，何须作者劳神笔墨，让人难以卒读。
本文结尾干净利索含蓄而有深意，正是经验丰富的作家聪明之处。常作当今杂文与经典杂文之比较，你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体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