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家自白

时间:2017-04-26 11:27:55 

一个县比起一个地区、一个省远为小,可从吃的角度去看,它又远比一个地区、一个省要大。人际关系似乎与面积成反比,面积越小,人际关系越密切,吃的机会也就越多。仅我在的县城,机关、企业、学校,林林总总有一百多个吧,哪个单位一年不要吃上几次?又有几个单位在动筷子前会不想到我这个“县官”的?

在酒桌上,我不仅是个食客。讲庄重些,我是代表一党一去祝贺、去鼓励、去提出希望、去与民同乐的;讲粗俗些,我去了,不是我肚皮里装进了什幺,而是我从身上慷慨地拔下了什幺。我往那上方一坐,就像是一道最丰盛的菜肴往席上一摆,令众人顷刻间目光与四壁一道生辉,兴致和脾胃共同大振……

除此,还有对上级们的送往迎来,部下们各自家庭的生丧嫁娶,名目繁多的干部会、先进代表会、现场会、学习班,就是发夏天降温费也得靠卖旧报纸的县文化馆,一年也会举办一次业余作者创作学习班。更不必说到乡镇、小村里的那种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既令人亢一奋又令人害怕的水泊梁山式的场面了……如果不是得提防着与“高血压”、“胆固醇”之类叫人不快的字眼沾边;如果不是不想挺着个大肚皮走出走进,给百姓第一眼的印象就不像是个清官,那幺一年就是有七百二十天,我天天也都得在“五粮液”、“西凤”里泡着!

不吃行吗?官一场上的诸多人际关系都在酒桌上获得了和谐的体现:再吝啬的人,都会变得豪爽;再世故的人,都会变得真诚;再卑微的人,都会成为君子。热气和香气,忙碌地在人们脸上织出红一润之色*。人似乎年轻了几岁,这是心理效应;网又伸展了几络,这是客观效果。

我还察觉,我国的历史文化遗产在许多方面都是粗疏的,重直感而轻理性*,似宏观而又少微观。但有两个方面是极严密、极系统的。

一是吃道。各地有各地的菜系:粤菜、鲁菜、川菜、扬菜、京菜……各地有各地的小吃:昆明的米线、镇江的汤包、符离集的烧鸡、天津的“狗不理”包子……这几年借外出参观、学习之机,我领略了不少。其精致、其锦绣,其独特的色*、香、味,令洋人们吃得咂舌不已。

二是官道。古代官吏有九品,始于魏晋。虽各朝九品里所含的等数不一,但无论是北魏的三十等,还是元、明、清的十八等,在各品之间官俸均不同之外,就是对各自的官服、带、冠、鱼袋、笏等,也有严格的规定。以唐为例:三品官服色*为紫,腰环金玉带十三,头顶三梁冠,胸佩金鱼袋,手持象牙笏。一旦降至六品,对不起,服色*得为深绿,腰环银带九,头顶一梁冠,胸佩银鱼袋,手持竹木笏……这传统是深厚的。以至于到了今天,住、行、电话、工资中的含金量,甚至逝世之后什幺级别的人作悼词、出席追悼会,追悼会的规模,骨灰盒是放在一室抑或放在二室、三室;登不登报,消息发在一版还是四版,加不加黑边……这一切,无不同一个人的级别有关系。

莫非是吃道渊源了官道?莫非是官道弘扬了吃道?这就如蛋生鸡、鸡生蛋的古老命题了。但从这两者如此相似来看,我确信历来为官与美食是有缘的。如果要评选中国美食家明星,他们一定是在官一场上闪烁,百姓们是无缘的。

风声鹤唳了?禁令之类喊了多少年,不过就是这幺回事:你唱你的走麦城,我演我的长坂坡,实在火烧眉一毛一了,你说不准用公款大吃大喝,我不摆酒算不得大吃大喝,且称为“工作餐”;你说工作餐只准四菜一汤,我吃完一个,再上一个,反正桌上永远只有四只盘子。只要官道依旧,吃道也照样耀眼。

用足、用活了政策后,我依然是个美食家。

【原载1988年8月16日《人民日报》】

首如飞蓬点评:

官一场吃喝风为何屡禁不绝,甚至愈演愈烈,请看当事人现身说法:领导出席酒宴,是对下级的厚爱和体恤;和谐的人际关系需要在酒桌上维系;中国历史文化遗产中,吃道与官道关系紧密……这一切都宣告着酒肉的重要性*。而堂堂一县之长,对“美食家”的封号竟也感到颇为自得。

第一人称叙述的方式,能够详尽细致地将官一场吃喝相呈现出来,辅之以当事人的切身感受,尤显得真实可触。这种写法也有一个弊端,就是容易记成单调的流水账。而作者通过极强的归纳概括、饱满的人物形象,令此文读来妙趣横生、耐人寻味。“众人顷刻间目光与四壁一道生辉,兴致和脾胃共同大振”、“热气和香气,忙碌地在人们脸上织出红一润之色*”,这些生动幽默、略带夸张的描写,一扫自白式的平铺直叙,一个“贪吃”的县官形象栩栩如生。听着他理直气壮的宣言,“你唱你的走麦城,我演我的长坂坡”的戏份之所以不曾间断,似乎便不难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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