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如雷落,同时砰然一响,狂风暴起雪浪破窗,韩铮凛然一惊,手下本能随力一扯,身后的黑布厚幔应声坠落。
清凛银辉直照进来,分不清是雪光还是月光,满目河山茫茫一白,是他十七年来不敢或忘的故国疆土,身方一颤,眼角余光又似瞥见什么,他猛一转头。
刹那僵在当场。
枪指他背心的小武不知何时消失不见,方才倚靠支撑他的竟是张供桌。
三层台上灵牌森立,笔直矗立如指天枪旗,牌上笔笔皆血,放眼看去皆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当中主位供着半柄残刀、一方灵位,韩公讳钺四字触目惊心。
“塞上行路难,左贤王这一路走来天荆地棘,殊为不易,但今夜踏上这条前尘旧路,脚下踩着先人尸骸,对着眼前灵位英魂,左贤王是否还能坦然说一句,问心无愧?”
风雪声中,曾老板的声音依旧清晰如盘上拨珠,笔笔清算质问连声,算的是眼前人改名换姓后的新债重重。
更是——心债重重!
“昔日鹰扬少帅投敌叛国,虽执复仇之义,但引领昔日仇敌践踏家国山河,你良心可安?”
他字字句旬毫不留情,锋芒刺血,韩铮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额头猛然碰在地上,嘶声长呼。
“我没有!”
这一声嘶吼破天撼地悲怆无垠,将他十七年来的愤懑悲郁皆尽发泄,曾老板却忽然一笑,舒展开来的眉眼里却透着点老谋深算的狡黠。
“我知道你没有。”
他慢悠悠踱到韩铮身边,好整以暇地拍上他愕然僵硬的肩膀,风雪在他背后嘶吼,逝者亡魂在他面前森立,韩铮梗着脖子既愣且惊。
曾老板带着种几能看透人心的笑意直视他的眼:“小子热血未泯豪气未绝,不逼上一逼激上一激,老朽又怎么听得见这句实话。”
“你……你全都知道?”韩铮数不清今夜他到底问了多少次这句话,眼前这人就像真正判富,手执轮回簿子清算善恶,世上再没什么瞒得过他的眼,重重假象于他话语间逐一揭破,而自己那份隐忍坚执的心思,十七年来的真正谋算,在他眼下直自得近乎坦诚相告。
“知道什么?知道曾经的鹰扬少帅是你,现今的狄戎左贤王是你,潜入狄戎,十年来不断送出情报,助大晋通晓敌情,更在今夜欲将狄戎青狼军带入埋伏的暗谍荆羽,也是你?”他声音不疾不徐,说得轻描淡写,听在韩铮耳中却不啻于一记惊雷,震得他目瞪口杲,再度说不出话来。
曾老板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轻不重的力道似携赞许,韩铮眼睁睁看着他放下烛台,抬手拈了三炷香,神情一整,于英魂灵前肃然三拜。
“山河犹在,故人未忘,大帅有子若此,九泉堪慰。”
五 故人
世上已没了韩铮,只剩下矢志复仇的狄戎左贤王吴相忆。
世上亦无易成空,尚留下归来栈内等故人的老板曾相识。
逝者曾相识,生者勿相忆。
这是副坟茔墓前的对仗槛联,说的是生死相隔的各行己路,阴阳不逢的该当相忘。
而今曾相识的始终未变,勿相忆的从来未忘。
故人,依旧故人。
韩铮直愣愣盯着曾老板,茫然目光缓缓转动半圈,风雪融在眸子里良久方泛出一丝波光,他哑声开口:“你是如何知道,我就是荆羽?”
他十三年前于浑邪王身边立足初稳,便开始暗中收买心腹,说服心向晋国的入塞客商,借他们之手向晋国传回情报。
十三年间,狄戎与晋国之间已建立了一条完善的情报路线,由荆羽传回狄戎境内民生、军政、商业大大小小各种情报七十一条,皆属狄戎的命脉要害,至要机密。
此事他行得极为谨慎,每次情报传递皆辗转数次,单线联络,即使传递情报的人也从未见过他面容,更不知以密语写成的情报内容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