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小本生意的,难免锱铢必较。”算珠拨动的声音一停,曾老板淡然开口,“再说十七年前赊了本,对欠债的更需多上心些。归来栈建在乱石峡口,往来客商闲聊带来的信息虽然零散,只要有心,雪泥鸿爪拼拼凑凑也能还原事情全貌,何况老朽经营了这些年,总要有些隐秘的情报来源。”
最后一句才是重点,左贤王十年内于西塞狄戎横空出世,之前不过是一无名小卒,谁会那么上心,对一个无名小卒的过往都了解得这般清楚,若待他封王拜将后再想追索,诸多细节早已湮没在岁月长河中,无从得知。
哪能如曾老板般如数家珍,有如眼见,分明是早已注意,有心查探。
他拈着最后一颗算盘珠子,似乎拿不准是不是该拨上去.不经意抬头扫了来人一眼,那一眼却是极锐的,如寒针刺心,冻结血脉。
“老朽知道的不少,浑邪王知道的却不够多,否则他怎会容一个前鹰扬少帅杲在身边,还想借他的手,对十七年前葬送鹰扬的人复仇?”
来人悚然一惊,老板已重低下头去,眯着眼端详那突然难拨起来的算盘,两指随意点了点来人面前茶盏:“账目繁杂,一时半刻难以理清,左贤王先坐下来喝杯茶吧。”
他这一声就没了先前的客气,隐隐带着命令的意味,韩铮腮侧肌肉轻颤,一咬牙端起杯子,茶方入口,眉头突然一皱。
“这茶,是苦的?”他惊声出口,方才发觉这位曾老板饮了许久,悠然慢品如尝甘露的这一壶老君眉,居然又苦又涩,渣滓满口,几乎让人咽不下去。
“苦吗?老朽倒觉得刚好。”曾老板神色不动,眼底却浮现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暗雾,安然将杯中已冷的残茶慢慢饮尽,‘‘十七年陈的老君眉,老朽可是珍惜得紧,只敢在每年七月半启封泡上一杯,现下你饮的,是最后一壶了。”
酒尚陈,茶尚新。一坛酒窖藏十七年,启封后能满室飘香,而一罐茶若放上十七年,任当初是如何甘香清冽,最后都只剩得下碎叶残渣,一杯苦涩。
七月半鬼门开,旧茶残敬待魂饮,一杯饮尽故人心。
韩铮不觉握紧了茶杯,攥刀的手却松了下来,涩声轻问:“为什么?”
为何十七年前你亲手点燃了火雷引线,令鹰扬青狼同葬乱石,却将故人所赠这坛老君眉当成至宝,饮至苦涩满怀犹不肯弃?
还是这算尽苍生算尽轮回的易成空,自那一日就算到了接下来的十七年,他这一杯苦茶,只堪独饮。
算尽轮回易成空,归来客栈曾相识,他改名换姓等了整整十七年,究竟又在等什么?
曾老板指凝在算盘珠子上,半晌未语,两人间只剩茶烟袅袅,苦涩沉浮。
“青狼军现在,应该快到峡口了吧?”
他突兀一问,韩铮未及细思,本能作答:“卯时拔营,日行六十里,最多还有大半个时辰便至峡外。”
他突然瞪大了眼,张口结舌看着眼前老者,那人鬓发斑白一目成盲,仅剩的那只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露出点似已久违的笑意。
即使隐姓埋名做了十七年客栈老板,原本布计书策的手改作了闲拨算盘珠子,他也仍是那个算尽天下人心,从无遗漏的算尽轮回易成空。
“你……”韩铮似乎明白了一些东西,又似乎更加糊涂了,这位老板冷眼观世看得一清二楚,至今为止却只请他喝了一杯茶,算了一番旧事,丝毫未提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还未容他细思,哗啦一响,曾老板拂乱了算珠,黑檀木算盘在久凝僵硬的狼牙刀锋上一敲,刀锋顿斜偏了半尺,再不复威胁。毛皮塞搴声里他长身而起,炭炉揣进袖筒,另一只手端起烛台径向楼梯走去:“青狼鹰扬,远来皆是客,老朽尚备了些东西迎宾,不知左贤王是否有兴趣,随老朽上二楼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