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直觉告诉黎斯,事情不应该这么简单。直觉这东西确实妙不可言,有时候它像臭虫,你厌恶得恨不得一脚踩死它;但有时候它又像你生命沙漠里的一眼泉水,成败生死全取决于它。
黎斯决定去丁宅里再查一查。丁宅里,黎斯道:“先前调查丁宅,主要以正堂、厢房为主,这一次我们将范围扩大到庭院和跨院,包括游廊和垂花门。”两人简单分工,吴闻调查前头,黎斯负责后面。
东跨院没收获,连绵不绝的雨幕成了屋外查案最大的障碍。黎斯来到了西跨院,在月牙门后有一棵楸树,黎斯眼角余光像发现了什么东西,他来到楸树前。
树干上有一个茶碗口大小的凹陷,像被人一拳砸凹进去的。
在阴影里黎斯又找到了一个鸟笼子,铁圈同样被人一拳砸凹了,鸟笼里早没了鸟,不过有几根羽毛,有黄有蓝,还有一根红色的尾羽。黎斯立马想到了跟童杰叫嚣的红尾小鸟,那只小鸟莫非是丁老财所养?
黎斯找来吴闻,说:“人常道花鸟为寄情之物,本身无情。但事实并非如此,有些豢养的家鸟将主人视作朋友,可以跟老狗一样护主。所以红尾小鸟若真是丁老财的鸟,那么它很可能是在为主人报仇。”
“还有这凹陷的轮廓。”吴闻眼睛发着亮,“找童杰来比一比凹陷的轮廓,如果对得上说明童杰曾在丁宅施暴,可作为童杰杀人的旁证,再加上牛嫂的证词和足衣,童氏父子无疑是最大的嫌疑者。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要不要直接拿下他们父子?”
“先……等一等。”黎斯体内寒气愈厚,忍不住打了个激灵,“童百泉父子是有嫌疑,不过就此盖棺定论未免有些早了。”黎斯脸色越发苍白了。
吴闻瞧在眼中,劝说道:“都怪我太粗心了,一忙起案子就忘了大人身体还有恙。从邢郎中那抓来的驱寒药汤今个也忘记喝了,我这就陪大人回去喝。”
黎斯说:“我这会儿不适宜查案,这里就交给你了。我自己身体还行,没到需要别人照顾的地步,我自己回去。”
吴闻执拗不过黎斯,只得答应了。
黎斯从丁老财府里出来,决定去邢郎中的药堂。方才明明还好好的,但这会儿黎斯不光全身发冷、冒冷汗,还手脚无力,再往前面走一会儿就到药堂了。
可就在此时,黎斯忽然听到了一阵歌声,若有若无仿佛白云外的清灵之音,空透纯美之余竟那么熟悉,用心去听……黎斯听到了,歌声的内容:
“星辰下的灵魂,天山上的白雪。我将守护你呀——迦陵频伽……迦陵频伽!”
黎斯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滞了跳动,这是“迦陵频伽”!是她,沈柔……她在古潭村,就在自己身边。
“柔儿!”黎斯忘记了疲惫、寒冷,所有的事,犹如一只扑火之蛾,寻着飘渺之音渐行渐远。
记忆咆哮如海将黎斯的世界填满,在那一年……
那一年的午后阳光明媚,黎斯躺在暖暖的花树下面仰望天空,清风徐徐里那个身穿白衣裙,笑容甜美的女孩出现在了他的世界里。
那一年,他们熟悉彼此很久,他鼓足了勇气在初次相识的花树下对女孩说:“沈柔,你难道不知道这六年来,我每天来这里睡觉,其实是为了……可以看见你。”
女孩笑靥如花,轻咬朱唇回他:“你这傻瓜,你又怎么知道,我每天来这里摘花,就是为了等你说这句话。”
那一年,他们融化于对方的眸光里。那叫沈柔的女孩为他歌唱达摩族圣灵“迦陵频伽”最美丽动听的歌曲,期许他们的爱情:“星辰下的灵魂,天山上的白雪。我将守护你呀——迦陵频伽……迦陵频伽!”
那一年,他许诺永远守护她。
那一年,叫沈柔的女孩被神秘黑衣人在黎府掳走,他只找到了小桥流水下一只染血的绣花鞋,他心如刀割,发下誓言:不管掳走她的人是谁,哪怕流干生命里最后一滴鲜血,他也要将沈柔带回来,带回那片花树再听她唱歌,将她拥入怀里,生死不离。
那一年,永远不会结束!
“沈柔!”黎斯呼唤。
视线里的古潭村消失了,只看到一条暗红色光芒的无尽头的甬路。黎斯不顾一切往前跑,但始终追不上沈柔,沈柔摇曳在甬路的前方,她半转身凝望他,朱唇轻轻翕动。
黎斯听不到沈柔的话,但他读懂了,沈柔在说:“这条路你不应该来的,回去吧。”
沈柔一点点氤氲模糊起来,黎斯看到沈柔逐渐消散的唇际轻轻翕动。
“呼呼!”环境骤变,暗红色甬道不见了,沈柔也不见了,黎斯掉进了刺骨的潭水里,阴森寒气包围了黎斯,他宛如一尊石像迅速坠入潭底。
“你发誓要救我回去,你已经骗了我一次,还想骗我第二次吗?”沈柔话语似在耳边漂浮,自己不能再辜负她了!所以我还不能死……黎斯燃起了生的欲望。
黎斯咬破嘴唇,疼痛让他有力气冲上水面,冲出水面的刹那,黎斯恍惚看到在潭底,有红色的眼睛在望着他。
古潭村,九月四日。
黎斯昏迷了一天,醒来后发现回到了童家。吴闻和邢郎中守在床前,童百泉站在稍远的地方,黎斯发觉自己连张嘴说话的力气都没了。邢郎中煎好药汤一口口喂黎斯喝下,黎斯感受汤水在体内流转,寒气一点点疏散,苍白的脸有了起色。
“大人你本来就身染寒症,又这么不小心掉到了水潭里,那百年古潭的潭水比雪水还要冷十倍呀,这次恢复起来起码需要十天半月了。”邢郎中道。
吴闻面有不悦地瞪了童百泉一眼,童村长咳嗽了两声出了厢房,吴闻同邢郎中也走了。大约又迷糊了一阵,有人压低了声音在黎斯耳边道:“醒了吗?”
黎斯睁开眼,是吴闻。吴闻蹑手蹑脚回到了厢房:“大人,本来不想这么快就惊动你,想让你多休息。但……实在是很重要的事。”
黎斯撑起身子说:“这点寒病不算事,你说吧。”
吴闻在黎斯耳边嘀咕了两句,黎斯神情几变,愕然道:“你确定?”
“是的,我跟踪童杰才找到的。”
“这就去。”黎斯披上蓑衣,走出厢房。正房还亮着灯,两人绕过正房,来到西耳房相邻的柴房外,吴闻推门进去。吴闻在柴房里面鼓捣了没多久,便道:“找到暗门了。”
黎斯端起桌上的油灯,也进了暗门,扶着暗门后冰冷的墙壁往下走,一会儿黎斯放心地点燃了油灯,豆大的光影里照出左右两间密室。在左侧密室中有阵阵令人作呕的恶臭飘出,右侧密室没有异味。
吴闻说:“我跟踪童杰发现了柴房里的暗门,后来听到童百泉的声音,我担心暴露行踪就没有下去,不过我听出童百泉父子进了右边的密室。”
右边密室上了一把大铁锁,不过这对跟小偷打了不知多少年交道的吴闻来讲,一点不是问题,吴闻摸出细铁丝往锁眼里挑了挑,很快听到哒的一声,锁开了。
下了铁锁,密室里灯光昏暗。灯光所及的范围内一目了然,只有四五只大木箱子,别的什么都没有。吴闻吱呀呀掀开一个大木箱,忽的从箱内射出了道道金白之光,箱子里是一锭锭的金银元宝。吴闻又翻开另外几个大木箱,同样盛满了金银珠宝。
黎斯在一个金碗内侧发现了小篆“丁梅生”三个字,丁梅生应该是丁老财的大名,这密室里的几箱子金银原本是属于丁老财的,但此刻都藏在了童百泉家的密室里。
吴闻冷哼一声说:“怪不得查了丁宅那么久都没发现过什么金银器具,原来都被童百泉偷到这里了。”
黎斯望着满目金银,童百泉真是披着人皮的杀人恶魔?
“不知道另外一间密室里藏着什么东西,我们也去看看吧。”吴闻道,黎斯点点头。
两人转到左边密室外,这间密室没上锁,黎斯轻轻一推,浓烈的腥臭味扑面而来。黎斯将油盏往密室里一送,不由骇然得闭不上嘴。
在不足丈许的密室内堆满了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皮被一层层剥了挂在墙上,仔细辨认后发现都是狗尸。倏然,就在最密集的一堆狗尸里伸出一个脑袋来,五官被血污涂抹得无法辨认,黑色的血迹顺嘴角往下淌。
“嘿,是你们!”脑袋的主人傻笑了一声,两个眼珠子直瞪瞪望了过来。
吴闻惊诧道:“童杰?”
童杰嘿嘿怪笑了两声,从血尸里爬了起来,原本挂在他脖子、肩膀上的狗尸一具具滑落。他咧开满是黑血的大嘴:“爹说了,这里不允许外人进。如果外人进来了,就永远不能出去。”
童杰双拳咔嚓咔嚓的爆响,朝黎斯和吴闻逼来。
黎斯深邃的眸子一点点冷下来:“怪不得古潭村见不到一条狗,是因为狗都被你吃光了。”
童杰头甩得像个拨浪鼓一样,怪笑道:“我不吃肉,只是喜欢喝血。”他擦了一把嘴上的黑血,扑了上来。
“我要喝你们的血!”
如婴儿脑袋大小的拳头抡过来,黎斯身弱体虚,吴闻挡在前面也出一拳。两人拳头如两块石头相撞后,吴闻握着手腕急退,表情很痛苦,显然在硬碰硬的一环中吃了暗亏。
童杰得意地咆哮一声,吴闻抽刀剁向童杰手腕,童杰对吴闻剁手的举动很愤怒,露出了尖锐的犬齿跟吴闻呲牙,动作神情跟狼一模一样。
只见黑影一闪,童杰如鬼魅般扑至吴闻跟前,吴闻举刀就砍,不过童杰抓住了刀背,用力一掰,精钢所铸的刀“当”地一分为二。
吴闻被童杰掰刀的一幕惊呆了,眼见铁拳就要锤到吴闻,电光火石间突然多了一只手,看似无力地轻轻一托,童杰雷霆万钧的拳头便被托住了。
黎斯苍白至极的脸出现了一抹潮红,手往上一撩,童杰蹬蹬蹬蹬被推回去好几大步,童杰错愕地看着病怏怏的黎斯,不敢相信刚刚发生的一幕。便在此时门外传来了几声咳嗽,吴闻回头,门口赫然出现了第四个人,童百泉。
童百泉语气悲恸道:“还不快住手啊,你这孽子!”
童杰见了童百泉,方才暴戾的凶相不见了,低低说着:“爹,是他们私自闯了进来……”
“你给我闭嘴!”童百泉厉声喝止了童杰,头一低,“黎大人,童某人有罪啊。”
童百泉瞥了一眼满室的血肉残尸,“犬子除了脑子不灵光外,自幼还患有一种骇人听闻的怪病,他吃不下任何东西,只能喝血,就像老林子山洞中吸血的蝙蝠一样。我带他看了许多名医都束手无策,本想扔了他,唉,但血浓于水啊,我尝试了几次都狠不下心,最后还是把他带回了村子里。
“回村后,我担心童杰把人给咬了,就秘密修建了密室,等他犯了吸血瘾就把他关在密室里。之后我抓了野狗给他吸血,他把狗血吸光了,人也渐渐正常了,也能吃东西了。”童百泉摇摇头说,“但正常的状态只能维持一段时间,之后就还得给他喝血。既然开了头也没有别的办法,我就想办法抓狗抓猫来给他吸。”
“就这么人不人鬼不鬼地过了十几年啊。”童百泉抬眼对望黎斯,“但黎大人,我可以保证除了野狗野猫,童杰没伤害过人,更没吸过人的血。”
童杰喉结一上一下,凶神恶煞地盯着黎斯。黎斯退到墙边倚住,目光突如闪电般射向童百泉:“你撒谎。”
“童杰没伤害过人,那又是什么东西。”黎斯伸手一指,在角落里横放着一把宽约两尺的大砍刀。
童百泉面容倏地一紧:“那把砍刀……唉,事到如今我也不对大人隐瞒了。五年前在古潭村大开杀戒后神秘消失的杀人疯子,他是被童杰杀死了。
“杀人疯子荼害了五条人命啊。没人敢擒他,他又堵住了村口不让人去报官,我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放了童杰出去,那晚童杰跟杀人疯子血战,那家伙用砍刀伤了童杰,但他最后被童杰一拳击毙。”童百泉望了眼童杰说,“我对杀人疯子深恶痛绝,便没有阻止童杰将尸首扛回密室。至于那家伙的下场……你也应该想到了吧。”
黎斯扫了一眼密室血尸,点点头。
“后来村民谣传是保护神活吞了杀人疯子,我就默认了。那之后因为惩戒了杀人疯子的保护神的存在,再没有坏人敢往村里来了。”
“这么说,还应该谢谢他了。”吴闻唏嘘道。
“不是,我想告诉黎大人,当初杀人实在是情势所逼,迫不得已而为之。”童百泉无奈道,吴闻逼近他一步:“好,就算诛杀那杀人疯子是情势所逼,那么你指使童杰残杀丁老财、孙寡妇的行径,难道也是被情势所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