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平子的画确实要表达什么确切东西,而且,你已经有所猜测了,对吧?”
“我不能确定。”
“告诉我。”我屏住呼吸。
“我想我看到了洛伦兹变换,。”
那天天气不算特别好,跟这个城市盛夏的每一天都大同小异,依旧湿热,空气凝固在周遭,一股无形的沉重力量硬生生地压在身上,任何形式的挪动都可以让人喘不过气来。我比约定时间早了整整一个钟头来到云湖广场,把那台从二手市场上淘来的折射式星特朗90EQ天文望远镜架上,装好巴德膜,调整赤道仪对准大概的方向,我便坐在教学楼的走廊下,等那个叫双喜的姑娘。
那年的日全食因为涉及范围广、影响大,国家天文台举办了一次多路联合网络直播,我们学校顺利成为了三个核心站点之一,校科协为了借此进行科学普及,在直播的同时向学校师生召集科学实验,我依稀记得有人在那天做了小孔成像、重力波动、太阳辐射变化、动物异常行为观测的实验,而我和双喜是唯一只对拍摄有兴趣的申请者,她有一台1020万有效像素的尼康D80,而我有一架星特朗,所以几乎是顺理成章的,我们被安排在同一个实验组。
负责直播的工作组闹哄哄地进了教学楼,他们有两台科协新买的三片式马卡光学系统、全自动电跟的博冠天文望远镜,在楼顶进行直播,楠生就在他们之中,他负责直播信号的调试和传送。“那是你的镜子吗?”他从那群人中走出来到我面前,格子衬衫,黑框眼镜,短发紧紧地贴在额头,“我叫楠生。”
“哦,我叫梁子。今天来拍点照片。”我冲着在教学楼大厅等电梯的人努努嘴说,“你是直播组的?那台三片式马卡光学系统的望远镜我见过,超厉害。”
“没有的事,就美学而言,技术在大多数时候只能带来负效应。”楠生晃着脑袋,“我更希望能清净地独自享受短暂的美好事物,而不是去做信号调试。”
“我把拍下的照片传给你一份吧。”
“我正想说这事呢。”楠生傻乎乎地笑起来,我们互留了手机号,他便跟我挥手道别,“先谢了哥们儿,我得上去了。”
这个星球上有至少60亿人,他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在陆地、海洋、天空中往来,他们怀着各自对世界、生活、价值的理解在漫长的岁月中成长衰老和死去,不同的时间与空间、追求与信念将60亿微不足道的生命个体相互隔绝,这本是一件绝对令人悲哀的事,但其所带来的寻觅到同类的欣喜也是不言而喻的。我十分感激月球运行到日地之间的时间、距离和角度,这些微妙的组合像一条无形的红线将我们四个陆续从茫茫人海中牵引出来。
人们陆陆续续来到广场上,云湖里的水荡漾着夏日清晨虽不灼人却依旧晃眼的日光,我坐在石凳上,百无聊赖地哼歌。她很突兀地出现在我身后,“嘿,梁子。”我怔怔地看那个短发姑娘,脸颊上的雀斑若隐若现。
“双喜?”我紧蹙着眉头问,直到她抿着嘴冲我笑。“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就是梁子,脸上有写吗?”
“是阿哲啦,”双喜指指不远处正在调试望远镜的男生,科协专门负责实验组协调工作的阿哲,之前见过,他正向我们这边挥手,“是他告诉我的。”
“阿哲要做什么实验?”我问。
“通过日全食现象验证广义相对论的正确性,虽然听起来很厉害,可是我一点都不懂。”双喜说完便独自大笑起来,露出两颗洁白的虎牙。
“原来如此,是通过太阳的引力透镜效应,来验证相对论啊。”
“看样子似乎很高深呢。”双喜停止笑瞪眼看我。
“根据广义相对论,远处恒星发出的光线经过大质量的天体附近时,由于引力的作用将发生偏折,偏转角为o =4GM/c2r,也就是说,当太阳出现在远处恒星发出光线的路径上,便会对恒星的视位置造成影响,通过对太阳在与不在其路径上这两种条件下的星体位置作对比,可以验证偏转角,从而验证广义相对论.日全食提供了绝佳的机会,在太阳存在于光线传播路径上的情况下拍摄到夜空”
“半年后,在同一个地方对同一片星区进行观测和记录星体位置,两相对比,结果就出来了。”不知道阿哲是几时走过来的,他继续解释道。
“等等。”双喜突然大叫,“也就是说,半年后我们便可以看到同一片夜空?”
“夏天发生日全食的时候所看见的星空属于冬季星空,当然在半年后的冬季就可以看见了。”
“梁子,我们半年后再来拍一次吧。”双喜看向我。我无奈地跟阿哲相视而笑,“她似乎对引力透镜全然没兴趣。”
我们又聊了会别的,甚至谈到刚认识的楠生。“他是我见过在计算机领域最具天赋的家伙。”阿哲说。
“可看起来像个书呆子啊。”我耸耸肩。
“恰好相反,他是个非常有趣的人,他经常设计些恶趣味的小软件施放到学校共享系统上。”
“原来是他做的啊,”双喜喜出望外,“那我们把楠生也叫上吧。”
“什么?”
“我是说半年后的拍摄啊,傻子。”双喜嘟哝着。
在我与双喜相识的那几分钟时间里,我的内心已固执地认定,这个干瘦的短头发姑娘将在我的生活中扮演极为重要的角色。
后来阿哲去忙自己的实验,我跟双喜则通过转接环将相机连上望远镜。8点07分54秒,初亏开始,到复圆的几乎两个多钟头时间里,双喜都处于一种极为夸张的兴奋状态,仅在食甚那一刻,天色晦暗,她笔直地站立着张望,彻底陷入另一种安详状态。“梁子,真漂亮啊!”她近乎自言自语地呢喃着。
“嗯,是啊。”我笑着说。
挂断阿哲的电话,脑中一阵轰鸣,我感到天旋地转,一个声音不断地敲击着我,“洛伦兹变换,洛伦兹变换”,同时,双喜歪着脑袋冲我傻笑的画面也如同江面的扁舟般浮浮沉沉,我感到一种潜在的、甚至可怕的联系存在于两者之间。
“喂,陈老师。”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七点不到,但还是拨通了陈老师的电话,“不好意思,现在打扰你。”
“没关系。你一定有什么要紧事吧?”
“是的。”我急促地说道,“平子最近的画还在吗?我想全部拿回来。”
“都还在,现在要吗?”
“现在,越快越好。我现在就赶到上帝之手。”
“嗯,好,我在那等你。”
很庆幸她没有问为什么,我为自己逃脱了一次令人难堪的质问而心怀感激。凌晨时分的城市尚未苏醒,一切看起来都像是死去或者行将就木般奄奄一息。我驱车急速穿过空旷死寂的街道,路灯下一片惨白,如一张张久置于阴暗潮湿角落而泛着霉味和惨淡光芒的纸张,一栋栋建筑像宿醉未醒般杂乱地林立,月亮已落下,太阳却尚未升起。